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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氓罪犯的悲喜人生

 黄律师的书屋 2018-03-16

编者按



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市清河区的唐俊因涉嫌触犯流氓罪,自1990年案发到2011年年底被抓获,逃亡约22年,其间改名换姓娶妻生子,演绎了一段另类逃亡生涯。而这个真实故事中杂糅的人生百味,值得每个人深思。


2012年11月22日,经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核准,唐俊因流氓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目前正在江苏省镇江监狱服刑。根据目前的情况,唐俊极有可能是“中国最后一个出狱的流氓罪罪犯”。



▍文 祁彪

▍来源 民主与法制周刊


这是一个悲伤而又荒诞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了,故事中的每个人都蒙上一种如戏剧般令人意外而又惋惜的悲剧色彩。


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市清河区的唐俊因触犯流氓罪,自1990年案发到2011年年底被抓获,逃亡约22年,在经历最初的几年东躲西藏后,又潜回了家乡淮安市并且改名换姓娶妻生子,平稳生活了长达18年的时间。


然而,唐俊最终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2012年11月22日,经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核准,唐俊因流氓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目前正在江苏省镇江监狱服刑。

△案发旧址已经被拆迁,而唐俊当初也是开了一家这样的杂货店


17岁少年殒命街头械斗


故事的开头,始于1990年3月11日发生在江苏省淮安市(时称淮阴市)清河区东郊村的一场聚众斗殴。由于时间久远,要想完全还原事发时的经过已经不可能,唯一可行的,就是根据多名事件亲历者的回忆以及判决书认定的事实来相互印证,大致还原事发经过。


那年,唐俊还不满20岁,与大姐夫合开了一家杂货店。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郊区农民,靠种田将姐弟三人拉扯成人。


这场斗殴的起因要追溯到事发的前一年,即1989年。这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唐俊及陈某等在原淮阴市和平电影院门前与郑某、朱某等人发生口角,并升级为肢体冲突,唐俊被朱某用水果刀刺伤臀部,双方自此“结下梁子”。


唐俊的姐姐唐莉表示,双方之所以会在和平电影院起冲突,是因为唐俊的堂弟唐某俊曾被郑某、朱某欺负,唐俊为堂弟“出头”。


唐俊被刺伤后,养伤长达半年的时间。“我们为此事还报了警,但最终不了了之,医药费都是我们垫付的。”唐莉说。


时间来到1990年3月9日中午,郑某、王某看到陈某在发廊理发,随即持刀进入发廊殴打陈某。当天下午,陈某手持棍棒闯入王某家中,砸坏了王某家部分锅碗。


1990年3月10日傍晚,郑某、王某等人持凶器到唐俊家寻衅,因唐俊没在家,被邻居劝阻后离开。唐俊当晚回家后得知此情况,遂纠集陈某、顾某等人前往王某家,将王某家的大衣橱、电视机等物品砸坏。


第二天,也就是1990年3月11日,双方逐渐积累的怨恨集中爆发了。这天中午,王某路遇陈某龙,用随身携带的大刀将陈某龙身上穿的皮夹克砍坏。陈某龙将此事告诉唐俊、陈某后,唐俊、陈某等人再次到王某家进行了打砸。


当晚发生的械斗,由于涉及法院审判认定的犯罪事实,将全部采用法院判决中的描述:当晚8时许,郑某、王某纠集孙某、朱某等20余人,持大刀、斧头、铁锹、棍棒等凶器,先至何某家打砸,后至唐俊家门口,与事先等候在唐家的唐俊、陈某、唐某俊和在唐家玩的顾某军、赵某等人发生斗殴。唐俊一伙将郑某、王某一伙冲散。郑某逃至立新砖瓦厂门前被陈某龙、张某截住。陈某龙持扁担与持大刀的郑某对打,扁担被郑某打落。张某随即持竹棍向郑某头、肩部打,郑某见状即掉头向南逃跑十余米后倒地。唐俊、陈某、顾某军、唐某俊先后赶到,将郑某围住,分别用铁锹、铁叉、棍棒等凶器对郑某身体的多个部位进行反复击打。后唐俊、陈某等人将已受伤倒地的郑某扔至路旁的臭水沟中。此时,赵某来到现场,又用长刀刺戳郑某身上两下。随后,唐俊、陈某等人又将郑某拖至唐俊家门口准备吊打,因群众劝阻未果。郑某因颅脑损伤经抢救无效死亡(殁年17岁)。


△唐俊在这条胡同里娶妻生子,过上了看似“正常人”的生活 


畏罪逃亡路漫漫

唐莉当年20岁出头,当时在工商银行上班。对于当晚发生的事情,她至今仍历历在目:“械斗发生后,弟弟回了一趟家,呆了有十多分钟,并没有和家人有详细的交流,只是比较平静地说出事了,要出去躲一躲,然后洗了洗脚,拿着几套换洗的衣服就连夜出门了。”


临走的时候,唐俊告诉唐莉,第二天去邻县的一户人家给他送钱。


第二天,唐莉按照唐俊留的地址,乘坐公共汽车到邻县,将钱交给了唐俊,自此数年内就失去了唐俊的消息。
    

“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傻傻的。他让我给他送钱用,我以为因为弟弟和我丈夫合伙开杂货店,我把他的钱拿给他,根本就没什么问题。”唐莉说。


但就是这个送钱的行为,唐莉触犯了刑法,因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逃亡后的唐俊,听人说“东北那边比较好躲”,于是在躲躲藏藏中逃到了东北,因无法适应那里的寒冷气候,两年后又逃回了江苏,先后辗转南京、苏州等地,化名孙宝明继续逃亡生涯。


“最初那几年的生活,我弟弟一向不愿意和别人说,这么多年也就只和我说起过一次。”唐莉说。
    

为了躲避公安机关的追捕,唐俊不敢在市区城镇等繁华的地方生活,只能躲在乡下,靠干苦力活儿维持生活。“6月的天气,给人疏通臭水沟,臭气熏天不说,还有蚊虫肆意叮咬。”唐莉说。


五年后,当初械斗事件的风声渐渐过了,思乡心切的唐俊悄悄潜回了淮安,并开始了一段长达十多年的另类逃亡生涯。


△唐俊未完工的房子,如今被邻居理事租用成为仓库


未完工的房子


“张丽(化名)找了个好丈夫,老张家找了好女婿!”淮安市开发区毛渡村村民对张丽的丈夫赞不绝口。


在村里人眼中,张丽的丈夫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与漂亮的张丽非常般配。而他朴实、能干、热心的性格,更是很快赢得了村里人的认可。


“平常不管谁家有事,只要招呼一声,他肯定过来帮忙,而且非常卖力气。十几年来,我们的邻里关系一直都非常好。”张华(化名)说。


张华至今还记得,那时张丽的丈夫刚来村里没几年,有一天晚上,张华年过八旬的母亲因为精神问题走丢了,全家人都非常着急四处寻找。


而张丽的丈夫并不认识这位老人,但发现走丢的老人后,二话不说就把老人接到了家里,还亲自煮了一碗面给老人吃。


“要不是他,说不定我母亲就真的找不到了,我们到现在都很感激他。”张华说。


张丽幼年丧父,母亲一手把哥哥和张丽拉扯成人,如今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自然非常满足。


在张丽的眼中,丈夫非常能干,而且又会体贴人,有时候外出做工回来,还会亲自下厨烧饭给她吃,这让自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张丽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一家三口的生活更是其乐融融。


但是,张丽偶尔也会觉得奇怪,丈夫有时候会一个人独自喝闷酒,问他原因他也不说。而且自从认识以来,丈夫几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就连结婚的时候公公婆婆都没到场。


“只要他对我和孩子好就够了。”虽然对于丈夫有诸多疑问,张丽也只能在心里这样默默安慰自己。


没错,张丽的丈夫就是化名孙宝明逃亡在外的唐俊。


潜回淮安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唐俊经人介绍认识了张丽,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位面容清秀的姑娘,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对张丽展开了追求。


而张丽对唐俊的第一印象也不错,在唐俊坚持不懈的追求下,最终答应了他。


但是,张丽对于终生伴侣的选择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独自拉扯张丽兄妹长大的母亲,性格非常强势,一心想让张丽找个好婆家,从而缓解这个家庭一直以来面临的经济窘境,对于一无所有的唐俊,她自然不会同意张丽嫁给他。而从小乖巧懂事的张丽却选择了违背母亲的意愿,她认为自己为这个家庭已经付出的足够多,当初为了能够让哥哥有钱读书从而过早辍学出去打工的往事历历在目,这一次她要勇敢选择属于自己的幸福,毅然决然地和唐俊“私奔”了。


当然,这场“私奔”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张丽怀孕了,张丽的母亲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接受唐俊这个女婿。


之后的数年中,孩子渐渐长大,能够有一所自己的新房子便成了唐俊、张丽夫妻俩的一个愿望。为此,夫妻俩根据相关政策在毛渡村申请了一块宅基地。


为了能够尽快实现这个愿望,又迫于现实的经济情况,做过瓦工、木工和电焊工的唐俊决定自己盖房子。据张丽回忆,那几年唐俊每天做工回来后,就着手建房子。


和水泥、砌砖、上梁、安装门窗,每一个步骤都由唐俊自己完成。而张丽也会在带孩子做家务之余,力所能及地帮助唐俊去建造这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一块块的砖逐渐堆砌,正如岁月一天天过去,房子渐渐有了雏形,生活也越来越有希望。为了能够尽快搬进新家,唐俊先简单装修了两间屋子,二楼的一间供夫妻俩居住,楼下的一间给孩子住。张丽回忆,搬新家的那天,就如同重新活过一次那么高兴。


然而,唐俊最终没能亲手把这所房子建造完毕,正如生活永远不会那么圆满,更何况在20年前的那个晚上,唐俊亲手给自己的人生挖了一个大坑。

    

梦碎“清网行动”


2011年5月26日,公安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决定,从即日起至2011年12月15日,全国公安机关将开展为期约7个月的网上追逃专项督察“清网行动”,以“全国追逃、全警追逃”的力度,缉捕在逃的各类犯罪嫌疑人。


这场声势浩大、力度空前的“清网行动”战果显著,较行动前网上在逃人员总量下降9%,网上在逃人员抓获数同比上升17%,历年在逃人员抓获率提高31%,并有9000多名网上在逃人员投案自首。截至2011年8月18日,行动前在逃人员数下降30.54%,抓获历年在逃人员环比上升62.7%。

 
截至2011年12月16日零时,共抓获公安部A级通缉令在逃人员16人、B级通缉令在逃人员174人、部督在逃人员201人、涉嫌故意杀人在逃人员1.2万人、潜逃10年以上在逃人员2.3万人,从77个国家和地区抓获和劝返重大在逃人员900多人。


作为20余年的在逃人员,唐俊这次没能幸免。


2011年12月1日是唐俊的儿子小刚(化名)永远不愿意想起的日子,但有些事越是不愿想起,就越是难以忘记。


那天早上,17岁的小刚一醒来,就看到几个陌生人进入了家中。当时,唐俊正在厨房做早饭,张丽还在二楼收拾卧室。


“你爸爸呢?”其中一个陌生人问,声音比较平静。


小刚茫然地指了指厨房,并不知道这几个陌生人要干什么。


没过多久,唐俊从厨房中走出来,见到几个陌生人闯入家中,明显愣了一愣。


“我们是××派出所的民警。”


几个陌生人亮明身份的时候,唐俊反倒明显平静了,正如20多年前他离家逃亡时那样,只不过这次,他走的是20多年就应该走的路。


20多年的逃亡生涯,恍如一场梦,而这场梦的后半程竟是那么美丽,美丽得甚至让唐俊都忘了自己的逃犯身份。但梦终究会醒,就像正义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对唐俊来说,正如黎明前的黑暗更加彻底,美梦破灭后的虚幻也更加令人心碎。


唐俊走了,迈入了原本属于他的人生轨迹。他的身后,厨房里锅还冒着热气,仅差最后一间房子的二楼地板没有铺设完工……

 

世纪大逃亡 没有赢家


2012年5月16日,淮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认定唐俊犯流氓罪,依法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审判决后,唐俊没有选择上诉。2012年11月22日,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出具刑事裁定书,核准了淮安市中院的刑事判决。而此时,那场械斗的其他参与者,都已经服刑完毕,走向了新的生活。


唐俊最终可以还了自己欠下的债,但谁来还孙宝明欠下的债呢?


当初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痛苦。张丽只知道自己嫁的人是孙宝明,她为了孙宝明不惜和相依为命的母亲抗争,甚至用未婚先孕的方式让母亲同意自己和孙宝明在一起。但眼见着自己的新家即将竣工、儿子即将长大成人,上天却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日夜厮守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身负重罪、潜逃多年的逃犯。


更让张丽难以接受的是,就在唐俊被抓后半个月,张丽的母亲也撒手人寰。同时失去世间两个最重要的人,张丽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恨他吗?


“当然恨,他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我现在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妈妈的话。”张丽说。


爱他吗?


“当然爱,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感情一直都很好,他如果一直是孙宝明该多好。”张丽说。


可现实就是如此纠结,爱和恨仿佛是一对孪生兄弟,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如今的张丽,只能在这种爱恨纠结中,靠在饭店做服务员换取月薪1000多元的工资艰难度日。


“如果不是还有小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张丽说。


小刚今年已经23岁,由于这场突然变故,患上了抑郁症,每天都憋在家里不肯出门。有热心人曾经给小刚介绍了两份工作,都只干了几天时间就放弃了。


“他(唐俊)刚被抓的那段时间,小刚一直憋在自己的房间,不管白天黑夜都拉着厚厚的窗帘,拒绝与任何人交流。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会是一个逃犯,会被抓走。”张丽的堂弟张超(化名)说。


张超比张丽小几岁,从小到大张丽都非常照顾张超,姐弟感情非常好。张丽和唐俊结婚后,张超和唐俊的关系也非常好。唐俊被抓以后,张超经常照顾张丽一家。


“孩子是最无辜的,我堂姐也很可怜,但这毕竟也是她当初自己的选择。可小刚不同,他没得选,他一出生,就注定要经受别人带给他的打击,他逃无可逃。”张超说。


为了能让小刚振作起来,张超曾经把小刚房间的窗帘全部换掉,但无济于事。“他把头蒙进被子里,仍然拒绝和人交流。”张超说。


如今,经过治疗加上药物控制,小刚的情况有所缓解,但仍旧沉默寡言,不出门,不喜欢与人交流。


在与记者为数不多的交流中,小刚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同龄人应有的朝气。


“想父亲吗?”


“想。”


“去看过他吗?”


“看过一次。”


“还会去看吗?”


“不想去。”


然后就是低头、长久的沉默……


发生在20多年前的那场械斗,准确地说唐俊的逃亡,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唐莉因为包庇罪被判刑,在工商银行工作的“铁饭碗”砸了,此外还要分神照顾年迈的父母,渐渐影响了夫妻感情,最终原本恩爱的两人劳燕分飞。


唐俊的二姐夫当初也是那场械斗的参与者,只不过因为情节轻微而免予刑事处罚。唐俊被抓后不久,二姐夫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唐俊二姐心里知道,其丈夫的车祸身亡,与唐俊被抓多多少少也有关系。“弟弟出事那几天,他就神情恍惚,怕自己也会被抓,没多久车祸就发生了。”


如今,唐莉和妹妹都孑然一人,靠打零工维持生活,同时为唐俊的申诉积极奔走。“我知道我弟弟有罪,但是我们希望能够少判几年,让他还有活着出来的希望,如今家里就剩下了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们都需要一个依靠。”唐莉说。


站在唐家一方的角度来说,坚持申诉的确情有可原。


然而,对于那场械斗中殒命的郑某的家人来说,唐俊却无法被原谅。在一审判决下达后,郑某已经年过七旬的母亲曾向淮安市检察院申请抗诉。淮安市检察院审查后认为一审判决并无不当,为了化解郑某家对于判决的抵触情绪,还专门邀请了两位人民监督员对郑某家人开展释法说理工作。


“虽然知道申诉这条路很难,但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唐莉说。


而纵观这场跨越世纪的大逃亡,任何一个人都是输家,这个故事从开始就在往错误的方向发展。也许,那场年轻人之间的械斗,根本就不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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