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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树剑|校以古书——宋代中医学解剖图的立场

 XIEXINI 2018-03-16

 

作者简介:张树剑,青年中医学者,南京中医药大学副教授。  

       探析宋代2次解剖学事件与由此绘制的解剖图《存真图》《欧希范五脏图》,并对宋代解剖图的绘制特点作了分析,认为宋代解剖图重写意、轻形质,在脏腑位置、形态与生理功能的表达上存在以图像求证经典的基本立场。在历史上颇具影响的宋代解剖事件与解剖图的绘制,并没有将医学带向实质脏器研究,并进一步探求生理的科学方向,本应“眼见为实”的医学解剖图在经典意识的影响下远离了医学真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解剖学是医学的镜子。解剖学的发展程度反映了医学的进步程度,尤其是对古代医学而言。审视早期医学著作《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彼时代的古人对人体结构的认识已经相当丰富。不过由于早期解剖的局限性,以及“天人相应”等哲学观念的影响,《内经》中的解剖发现过早地与哲学观念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早期医学的实证取向。

 

历史上的解剖事件,较早的是新莽时期对王孙庆的解剖试验。《汉书·王莽传》:“翟义党王孙庆捕得,(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其终始,云可以治病。[1]”不过,汉代的人体解剖实验只见有文字记载,并无图存世,其后有医学意义的解剖案例几成空响,直至宋代方有2次知名的解剖事件。与王莽时期的解剖事例不同,这两次事件直接有解剖图绘成,成为研究中医解剖思想的重要物证。


1  宋代解剖事件与解剖图

宋徽宗崇宁(1102-1106)年间一则解剖学事件与新莽事例颇为相似。《郡斋读书志》“崇宁间,泗州刑贼于市,郡守李夷行遣医并画工往,亲决膜,摘膏肓,曲折图之,尽得纤悉。介校以古书,无少异者,比《欧希范五脏图》过之远矣,实有益医家也。[2]”又《史记标注》引杨介云“崇宁中,泗贼于市,郡守李夷行遣医并画工往观,决膜择膏,曲折图之,得尽纤悉,介取以校之。其自喉咽而下,心肺肝脾胆胃之系属小肠,大肠腰肾膀胱之营垒其中,经络联附,水谷泌别,精血运输,源委流达,悉如古书,无少异者。[3]108”这次解剖学事件有了画工的参与,留下了史上著名的《存真图》。杨介作为当时有名望的医生,被邀请对画工所绘的图谱进行校正。宋政和三年(1113),杨介又在《存真图》的基础上益以十二经,绘成《存真环中图》[3]108。僧幻云曰“存真,五脏六腑图也”“环中,十二经图也”[3]108《存真图》《存真环中图》对后世影响很大,后世经脉书的绘制多以此二图为蓝本。

 

《宋史·蛮夷列传》“……悉擒之。后数日,又得希范等,凡获二百余人,诛七十八人,余皆配。仍醢希范,赐诸溪峒,绩其五藏为图,传于世,余党悉平。[4]”南宋·赵与时撰《宾退录·卷四》“庆历间,广西戮欧希范及其党。凡二日剖五十有六腹。宜州推官吴简皆详视之,为图以传于世。[3]107-108”宋·郑景璧《剧谈录》“世传欧希范五脏图,此庆历间杜杞待制治广南贼欧希范所作也……翌日尽磔于市,且使皆剖腹,刳其肾肠,因使医与画人一一探索,绘以为图。[3]108”以上记录的是庆历(1041~1048)间另一则解剖事件,事在崇宁事件之前,医与画人合作绘成《欧希范五脏图》。时推官(掌刑狱的职吏)吴简描述了解剖所见的情形“吴简云,凡二日剖欧希范等五十有六腹,皆详视之。喉中有窍三,一食,一水,一气,互令人吹之,各不相戾。肺之下,则有心肝胆脾。胃之下有小肠。小肠下有大肠。小肠皆莹洁无物,大肠则为滓秽。大肠之傍则有膀胱。若心有大者、小者、方者、长者、斜者、直者、有窍者无窍者了无相类。惟希范之心,则红而硾,如所绘焉。肝则有独片者,有二片者,有三片者。肾则有一在肝之右微下,一在脾之左微上。脾则在心之左。至若蒙干多病嗽,则肺且胆黑。欧诠少得目疾,肝有白点,此又别内外之应。其中黄漫者脂也。[3]108

 

目前《存真图》《存真环中图》《欧希范五脏图》均佚,据现代学者研究,可以通过以下文献得窥以上解剖图概貌,如日本僧幻云《史记》注、中医古籍《华佗内照图》、清·严振《循经考穴编》、日本梶原性全的《顿医抄》与《万安方》,而在《针灸聚英》《针灸大成》《三才图会》《凌门传授铜人指穴》《人镜经》等古籍中亦有引录[5-6,18]

2  宋代解剖图的立场


2.1重意轻形

《欧希范五脏图》与《存真图》绘制是医者直接参与的工作,其绘图的风格与内容可以透视中古时期医者对解剖学的立场。从现存资料看,其图像绘制风格多是示意而非写实。这固然与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注重写意有关,更多的是体现了作者对解剖的认识取向。传统中医学重视内景与外形的关系描述,对肌体组织的实际形质注目较少。《内经》中对脏腑的描述虽有一定的实质观察基础,但其描述更注重内外联系,比较强调的是“藏象”的概念,即《灵枢·本脏》“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从某种意义上来,《内经》的身体更多地是体现了一种模式化的身体。皮国立云“人体脏器系统在《内经》固定下来之后,‘五脏六腑’的形质研究,就不再是医家的关怀所在。五脏六腑成了组织功能知识的观念架构。[7]


2.2以图证经

2.2.1

内脏的位置


《万安方》所载《存真图》的传本“前向图”是肝脏在左,而《内照图》传本则改为肝右脾左(图1左图出于《万安方》,右图出于《内照图》)。肝居于左侧,在解剖学是一个显然的错误,但是古人却将其画错,其原因是“肝生于左”是中医学的经典理论之一。《素问·刺禁论》“脏有要害,不可不察,肝生于左,肺藏于右,心部于表,肾治于里,脾为之使,胃为之市……刺中肝,五日死,其动为语。”这是“肝生于左”的源薮,毫无疑问,这一段的本意是针刺不可刺中要害,对肝的认识是实体之肝。由于古人对解剖的认识水平较低,以及抱有数术化的身体观念、偏重思辨的以外揣内的思路等,文献中并没有认为“肝生于左”有何不妥。《内经》的脏腑已然为数术化的状态,脏腑的位置按照五行阴阳的原则来设定,其具体的位置倒是居于次要位置了。后世一般对《内经》所述脏腑位置与实际不符解释以气化理论来搪塞。清·高士宗《素问直解》“人身面南,左东右西。肝主春生之气,位居东方,故肝生于左。[8]”一个明明白白的脏器,其位置居然混淆不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奇怪的事例。作一个假设,如果刑场上仅有解剖者与画工在而无医师在侧,其脏器的左右当不会舛误如此。恰恰是有熟读经典,对“经络联附,水谷泌别,精血运输,源委流达”了如指掌的医师,才会绘出肝置于左的“解剖图”吧。

 

1  选自《中国针灸史图鉴》[5]19;24


同样的错误出现在对心与脾的位置的处理上。心脏的正确位置在中央偏左的地方,但《万安方》《内照图》等对心的位置无疑问地置于肺下中央(图1)。这个貌似无伤大雅的错误其实也体现了作者绘图时的立场。《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与“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将脏腑功能比喻作职官系统。作为“君主”、“五脏六腑之主”的心,自然也应该居于胸中之宫城,上有华盖了。可见脏腑的具体位置其实并不是古人所关注的重点,完全可以根据理论基础来安排,这正是杨介所谓“校以古书”的理路。


2  选自《中国针灸史图鉴》[5]23


2.2.2

内脏的形态


看宋代解剖图脏器位置固然有些差异,其形态的画法也不是完全依据解剖所见。兹以肺脏、心脏为例述之。肺在《灵枢·九针论》中被描述为“肺者五脏六腑之盖也。”《难经·四十二难》“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古书对肺的形态描述大抵如此。这一文字描述成为后世解剖图绘制的重要标准,将肺正面画作六叶树叶状或作伞状,背面或画作两叶,或画作荷叶状,共同形成“华盖”状(图1)。在《针灸聚英》《类经图翼》等单独脏腑图中,肺脏不仅更像一只“华盖”,而且图旁的文字注明“六叶两耳”[5]31。《凌门传授铜人指穴》传本《存真图》中,《心系之图》的心脏上有朱笔点的7个点(图2),很显然这是依据《难经·四十二难》心“中有七孔三毛”而绘。

2.2.3

脏腑生理


存真图》中有两幅较为典型的体现古人生理观念的图,即“阑门分水图”和“肾通于髓图”(图3)。“阑门分水图”画的是小肠大肠与膀胱,按照现代生理观,这幅图绘制了人的代谢吸收生理。《灵枢·营卫生会》阐述了代谢吸收的过程“下焦者,别回肠,注于膀胱,而渗入焉故水谷者,常并居于胃中,成糟粕而俱下于大肠,而成下焦,渗而俱下,济泌别汁,循下焦而渗入膀胱焉。”这一段阐述的是尿液的生成,认为尿液由肠道渗透到膀胱,这显然是古人的推测。《难经·四十四难》曰“大肠、小肠会为阑门。”“阑门分水图”标注了阑门的位置,同时在膀胱上端画了一条管道,意为联结小肠,并标注了分水。其绘图旨意完全按照《灵枢·营卫生会》生理描述所绘,胃中糟粕下入大肠,小肠泌别清浊,下渗入膀胱而成尿液。


3  选自《中国针灸史图鉴》[5]21


再看另一幅图“肾通于髓图”,与“阑门分水图”的绘制思路一致,作者没有根据解剖实际将肾作为一个泌尿器官对待,看不到肾与膀胱之间的联系,而是将其作为与脊髓、脑相通的一个器官,其绘图的依据主要是《内经》中“肾生骨髓”(《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诸髓者皆属于脑”(《素问·五脏生成》)等描述。同样这样具有生理意义的图像,只有熟谙《内经》《难经》经典的医师才能够绘制出来。

3 余论

《内经》即有解剖形质的基础认识,然而在《内经》之后的身体观念描述里,却少见有价值的解剖学发现。王莽时期的解剖案例并不能与当时的医书所印证。宋代虽然绘制了解剖图,但其基本旨归还是印证经典的论述,并非创造性地发现与提出解剖与生理学问题。而且作为图像记录,原本应该更注重表现实体脏腑的形质,但从宋代绘制的解剖图来看,却并非如此,图像无论是绘画技法还是空间表现,都偏于意象而远形质。

 

究其原因,对《内经》《难经》等古书的迷信与尊奉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一个方面。同时,《内经》中对脏腑内外连属的“完美”信息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解剖学的进展,其解释性的语言以及后世不停地诠释注解,都在强化《内经》的“完美”程度。此外,后世医者亦应用《内经》的内外连属原理来临床治病,这种功利主义的成绩也令探求脏腑形质的必要性受到冷落。再者,解剖学的确是一种复杂的科学,在相应的学科研究没有发展到一定的高度,试图通过解剖学认识到人体的生理,犹如无舟出海,舍径登山。历代医家未必不想洞明脏腑,然而因于相应学科知识的不足,致使古代医家的解剖与观察捉襟见肘。

 

是故,宋代解剖图的绘制虽是医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其影响也堪称深远,但还未走向实质脏器研究,并进一步探求生理的科学方向。其基本指向还是以图像求证经典,用《内经》中的生理阐述来推导,甚至指导解剖图的绘制,从而进一步巩固经典的地位。解剖图绘制的标准本应是眼见为实,然而在其经典意识的影响下,解剖刀却成为古书观念的婢女。

 

      当然,在现代生理与解剖学知识体系建构起来之前,古人绘图必然受到先验观念影响,中外概莫能外。《剑桥医学史》有一幅插图,将疾病、创伤与黄道十二宫相联系并注解云“中世纪晚期,图谱的功能不是描绘呈现在画家眼前的景象,而是代表视觉形式上的一般真理。蹲坐的人,描绘前额和叉开的双腿,被用来显示疾病、创伤和黄道十二宫对部分身体的影响,与现实主义是不相关的目的是加强言语信息,指出学术上的药物疗法的标准结论。[9]


参考文献

[1]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4145-4146.

[2]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M].孙猛,校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18.

[3] ·丹波元胤.医籍考[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

[4]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14221.

[5] 黄龙祥.中国针灸史图鉴[M].青岛青岛出版社,2003.

[6] 靳士英.《存真图》与《存真环中图》考[J].自然科学史研究,1996,15(3)272-284.

[7] 皮国立.近代中医的身体观与思想转型:唐宗海与中西医汇通时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61.

[8] 高士宗.黄帝素问直解[M].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2363.

[9] ·罗伊·波特,等.剑桥医学史[M].张大庆,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250.

文原载于《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16年9月第22卷第9期,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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