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心里,带来一点暖,是在2017年6月。那天,“幸福大院”发起人胡宗强找到梅姨,说:
梅姨一下就落泪了。 胡宗强走到她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就像儿子生前常做的那样。 幸福大院,是天津市妇女儿童发展基金会心羽基金在天津市创立的第一所专为失独老人设立、具备临时照料功能的非盈利公益场所,发起人是胡宗强。 除了为失独老人提供政策帮助外,幸福大院还致力于给失独老人情感关怀。 想死,却只是一天天老去 对幸福大院的失独老人们来说,死亡一点都不陌生。他们承受了人生的灭顶之灾,伤痛让他们近乎放弃生活、甚至生命,千疮百孔的心,对外界格外敏感。 75岁的梅姨(化名),如今独居在弟弟的房子里。 每一夜都这么漫长。睡不着,她会忍着腿疼,慢慢下床,打开灯,和床头柜上两个相框里的亲人说会儿话。 丈夫依然是出事前那儒雅中年的模样,含笑看着她;高大的、眉目俊朗的儿子调皮地冲着她笑,仿佛随时会叫她一声“妈”。 曾经,丈夫是东北一家科研单位的领导,孩子上着大学,她是大学老师。 一家人虽然聚少离多,但总以为等退休了有的是时间相守,却不知死神正驾车隆隆驶来,生生将他们的生活碾碎。 梅姨50岁那年,丈夫出差途中不幸遭遇车祸;65岁那年, 37岁的儿子心脏病突发,永远闭上了眼睛。
天塌了。65岁的梅姨,成为失独母亲。 她迅速地变老,长期的悲伤,把她的表情定格为哭泣。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儿子走后,她也试图做出像样的饭菜,以前能做满桌西餐的她,如今连黄瓜也切不匀。
她变得异常敏感,总感觉别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她本能地不敢和后老伴还有继子多说话,怕控制不住会流下泪来,让人家觉得晦气。她怕后老伴多想,听信人家说她命硬…… 她从继子女和后老伴背着她的低声争执里,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如果她病倒了或老到不能自理,她就成了这个家的拖累。 她没打一声招呼,就逃回了天津故土。她幻想着后老伴会挽留,哪怕一个电话。等到的却是一句:
儿子去世已经10年了,梅姨终于练习会了人前装笑。在天津,除了家人,再无人知道她是个失独母亲,每次别人问起,她都答,儿子在国外。 而回到家里总会大哭一场:儿子要是真在国外该有多好,哪怕不常回来,也总有相见的一天。
丧子之痛,是到死都无法痊愈了,更困难的是,她还没死,却在一天天变老。兄弟姐妹也都老了,最小的弟弟也70岁了,每周要帮她买菜送来。 冬天还好,夏天,吃完的西瓜皮,放在屋里会腐败,她腿疼下不了楼,只能用刀一点点剁碎,用马桶冲掉…… 像不少失独老人一样,这几年,她攒得最多的就是安眠药,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去死。 她不怕死,但自杀在弟弟的房子里,以后房子就卖不了好价钱,她已经拖累弟弟太多了。
推开门走出去 让她走出门去的是胡宗强,不知怎么,她就信任这个比儿子小不了多少的孩子,由他带着,走进了幸福大院。 胡宗强今年44岁,是一名飞机维修工程师,几年前,他从未想过公益事业会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发起的心羽基金从2012年至今已为400多个大病儿童募集到1500多万元善款。 多年做公益的胡宗强觉得自己神经已经足够强韧,但2015年接触到失独老人这个阳关无法抵达的群体时,他的心还是震颤起来: 这些遭遇重创的老人,孩子没了,生命的链条断了,没有盼头,不少人连吃点肉的想法都没有,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大多数都有自杀的念头,自我封闭、老无所依。 他想给他们灰暗的天撕开哪怕一条小缝,进一点阳光,进一点新鲜的风。 他想起儿时记忆里温情的大杂院——人们都热心,天然地相互信任、支持,谁家有难处大家都帮衬,老邻居们如一家人一样在院子里亲亲热热地聊天…… 他想,如果有那么一个院子,可以让这群老人聚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晒晒太阳呢。
于是就有了幸福大院。现在幸福大院有100多位老人,大家互称“家人”。同病相怜的老人们一起抱团取暖。
为了让这些老人从自我封闭的环境中走出来,“幸福大院”每星期至少举办3次培训活动。 有茶艺课、朗诵课、扎染课、舞蹈课、心理咨询课,还有手机使用课,目的是占据他们的时间,让他们每周至少有个安排,知道哪天干什么,又能到大院见到谁。
这天,是扎染课,梅姨和一群家人,认真跟着义工老师学习,她选择了葱绿色的颜料,扎染出来,白布、绿花,生机盎然,真漂亮! 欣赏自己和和别人的作品,梅姨的眼里难得地跳跃着快乐的光芒。只要身体允许,梅姨每次都尽量参加,那颗冰冻已久的心渐渐柔软起来。 幸福大院也会组织体验类活动,比如带老人们去旅游——他们的孩子若在,可能也会给他们这样的惊喜吧。 还会搞生日会、家庭日活动,一家人该有的活动大院都尽量安排,让这些住得近的同命人,能自发走近。 胡宗强和义工们就是这个大院的孩子,试图提供给老人们遇到困难时应对的办法。 大院还给单身老人举办过相亲大会,希望同病相怜的他们可以用互相体谅、互相怜惜的感情获得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大家庭里的孩子们 在大院里设立临时照料所,是大院重点想要尝试的内容,因为老无所依是失独老人最现实的困难。 临时照料所里有两张整洁的床铺,梅姨这样符合条件的老人可以试住。 梅姨陆续在临时照料所住了一个月,这期间有人陪着看病、帮忙做饭,有社工晚上陪说话到很晚。枕头、被子多厚合适? 怎么样的条件对老人有切实的帮助?还可以提供什么服务?住进来的老人会把需要反馈给负责大院工作的李娜,及时完善。 有需要的老人可以轮流单独在此居住一阵子,但是如何大范围推广,胡宗强他们还在探索。 大院里一位老人对胡宗强说:
老人们上坟时会不会提到大院,胡宗强不知道,但他知道,不少老人至少已经把他和义工们当成了遇到难处可以求助的侄子。 胡宗强和义工们的电话24小时不关机,老人们有难处随时都可以打,或者拨打救助电话:4000617995(一起救救我)。 前几日,失独老人“老大难”阿姨因为乳腺癌住院,就给李娜发来求助微信。 李娜一边在群里发了消息,协调大院里的家人们前去探望、护理,一边帮她给因脑溢血瘫痪在床的老伴联系养老院。
像“老大难”阿姨一样,梅姨也把胡宗强当成侄子。每次听胡宗强说
她打心里高兴、期盼。
但她从来没叫过,怕给胡宗强带来厄运——她不自觉地把仍然活在这个世上的自己当成了罪人。 到大院后,梅姨觉得自己似乎过上了渴望已久的正常生活:渴了,能对大院里的孩子说“麻烦你给我倒杯水”,这种幸福,于她曾经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 “心羽幸福大院”微信群,是梅姨他们现在每天都要去的地方,老伙伴的一句问候,心里暖暖的,义工的一句叮嘱,也带着温度。 带着老人们去修脚,为生病的老人送饺子送粥,节日带着老人们外出“躲节”…… 志愿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旁人想不到或不以为然的,但却是这个特殊家庭的日常,目标都指向温暖。
家人守望互助 每次培训课结束,大家都会在活动室,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家常饭。和梅姨前后走进大院的70岁的兰姨, 每次吃饭都特有感触。 女儿23岁时不幸遇害,幸福清零,悲痛填满生活,兰姨在家里,常常端起饭碗就想起女儿,忍不住落泪。 她有个亲侄子,要钱时会过来看看她和老伴,拿钱后立马就走,但她和老伴还是宁愿装傻拿钱去换取一点关注。 在朋友的介绍下,兰姨和老伴来到了“幸福大院”。
除了义工孩子们,给予梅姨温暖的,还有幸福大院里守望相助的家人。比如每次热心为大家义务做饭的大刘(化名)。 他妻子和独生子都走了。20年过去了,他走出来了吗?有时遇到同事朋友带着孙子叫他爷爷,他就会一下子不行了。 他用20年克制,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现在,他每周两三次到幸福大院来,每次来了就一头扎进厨房——他有一手好厨艺。 在大家的赞赏里,看大家有滋有味地吃,他会很开心,有淡淡的满足,他知道有滋有味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有多难…… 大刘他们这些年轻些的老人,正成为幸福大院里让家人温暖踏实的力量。 家人里谁生病住院了,他们都会争相报名去陪伴;谁几天没有音信,大家都会询问;离自己近的家人,遇到困难,更是二话不说就去帮忙。 物伤其类的悲凉,让他们更明了守望相助的意义。
以前泪是冰的,现在泪是暖的 梅姨如今成了“幸福大院”的志愿者。
为孩子们捐款捐物,看望孩子们,梅姨成了给别人带去阳光的可亲的奶奶。 用她的话说:
胡宗强说,自己孩子没了,愿意去帮助别人的孩子活着,梅姨他们哪怕捐出一块钱,都是在跨越常人难以想象的坎,都值得为他们高兴。 养老,医疗,送终,依然是“幸福大院”里的老人们最深的忧虑。他们不敢想无法自理的晚年。 梅姨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当那最后一天来临,能带着微笑、有尊严地离开……
胡宗强只是个普通的企业员工,殚精竭虑地运营着心羽基金和幸福大院等慈善事业,每天睁开眼就为钱发愁。 但他仍坚持践行自己的慈善理念——每天捐1.99元。 遇到想要一下子捐很多的捐赠者,他会劝阻:做公益从感性出发却要归于理性施救,用有限的力量和智慧长久坚持下去才是长远之计。 对失独老人关爱的前提是尊重,不是怜悯和同情,给他们家人般的关爱,让这些遭受命运重创的人在暮年向死而生,重新寻找到生命的意义,是对生命的尊重。 作者:邵衡宁,来源:《品读》2018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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