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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许多同类故事所显示的那样，起于乱者，往往终于乱。古人喜欢把其中原因归于 “天命”，这是周人独创的观念，不仅王朝兴衰因于天命，个人荣辱也往往和上天意志联系在一起。然而，天命之说终究虚无缥缈，真正能左右局势的，不过是人心向背。齐襄公姜诸儿死于不得人心，继之登位的姜无知同样如此——早年间，姜无知曾虐待渠丘（即齐之葵丘）大夫雍廪，雍廪则以怨抱怨，在姜无知出游渠丘时，杀了他。 此时，姜无知登上君位不过两三个月。 在通报齐国执政大夫时，雍廪回避了自己杀人的真实动机，他把自己的行为描述成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姜无知弑君自立，我已将他处死；请各位大夫再选一位合适的公子做国君吧，我雍廪惟命是听。 雍廪肯定没有被追究罪责，因为在两位国君接连被杀，国君宝座虚位以待的关键时刻，处理任何事情都必须慎之又慎，更何况雍廪杀掉弑君的姜无知，具有天然的正义性，乃民心所向。事实上，事情发展至此，雍廪已无足轻重，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大夫们将对雍廪感激在心，因为他们想做不敢做的事情，雍廪做了，使他们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选择一位新国君。 山东临淄，齐国故城遗址 但是在选择谁做国君这个问题上，大夫们意见并不一致——说不一致有些轻了，准确说，齐国诸大夫们已经分作两派，一派支持逃亡鲁国的公子姜纠，另一派支持逃亡莒国的公子姜小白。每一派都知道，如果对方赢了，自己这一方就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两派之间的斗争开始了。 当诸大夫尚在争吵之际，齐大夫高傒联合国氏，已经秘密派人前往莒国迎接姜小白。高氏与国氏为齐国最显赫的氏族上卿，而姜小白从小就与高傒关系密切，有了高氏与国氏的鼎力支持，姜小白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支持姜纠的一派，则采取了更为直接的方法，公元前685年春，他们与鲁庄公姬同会盟，请求鲁国发兵护送姜纠返国争位。姜纠是鲁国的外甥，姬同当然不会拒绝。而且，此前数年鲁国一直受制于齐，若能扶持姜纠上台，姜纠必然对鲁国感恩不尽，鲁国也很有可能借此改变对齐国的劣势地位。 这一年夏天，两队人马分别从莒国和曲阜出发，向齐都临淄疾驰而去。 这是一次与时间的较量，谁先到达临淄，谁就将获得主动权。 由于姜小白首先得到消息，出发时间稍早。管仲作为姜纠的支持者，奉命先行一步，率兵拦截姜小白，并一箭射中姜小白带钩。姜小白装死骗过管仲，姜纠一行也不再急于赶路，他们不慌不忙悠然而行，六日才到临淄。 那时，姜小白已经成为齐国第十五位君主——齐桓公。 鲁国不甘心，打算强送姜纠返国，夺回君位。鲁军一入齐境，即遭到齐军的猛烈抗击。但鲁军一路急行，竟然兵抵临淄不远处的乾时。在这个秋色渐深的时节，深入齐国境内百余里的鲁国军队一败涂地，连退路都被齐军切断。鲁庄公姬同丢了战车，狼狈而逃。占尽优势的姜小白派人给姬同送去了一封信，信上说：姜纠是我的兄弟，我不忍杀他，就烦请鲁国把他杀了吧；至于管仲和召忽，他们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打算把他们剁成肉酱；赶紧把他们送来，否则，齐必将围鲁！ 鲁国刚刚战败，姬同担心齐国再度来攻，只好杀掉公子姜纠，并将管仲囚送齐国，召忽则自杀身亡。 《左传·庄公八年》书影 不久之后，姬同就会明白，将管仲活着送还齐国，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因为姜小白非但没有把管仲剁成肉酱，还听从鲍叔牙的建议，立管仲为相，从此开创了齐国的黄金时代。毫不夸张地说，没有管仲，齐桓公姜小白此后的人生将黯然失色。管仲从罪囚到齐相的神奇转变，在此后的历史上传为美谈，诸如“管鲍之交”“管仲相齐”之类的故事脍炙人口，但对于公元前685年的鲁庄公姬同来说，却犹如受了莫大的愚弄。 姜小白的霸主之心是在避难时产生的。 在那个距离齐都临淄数百里之遥的小小莒国，姜小白感受到了寄人篱下的屈辱。莒国人把他看做寻常的落难公子，冷眼相待。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屈辱是一种力量，而且这种反面的力量，往往比正面的力量更为强劲、持久。回到齐国之后，姜小白体内已经被这种力量所充溢，他要成就一番霸业，让天下诸侯归服齐国，如众星拱月，百川归海。 他需要人才，越多越好。 登上君位之后，姜小白打算封鲍叔牙为国相，后者却坚决推辞了：我本一介庸臣，得君之赐，免于冻饿，如此而已；如果说要使齐国安定，我与高傒堪当此任；若要成就一番霸业，则非管仲不可；管仲在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必然强盛，所以您千万不可错过管仲。 鲍叔牙这一席话，将管仲夸到无以复加，他为何如此了解管仲？ 临淄齐国故城，管仲像 多年以后，管仲曾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载于《史记·管晏列传》：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在这段长长的内心独白中，已经身为齐相的管仲回顾了自己与鲍叔牙的知己生涯，他不加掩饰，处处用自己的缺陷来衬托鲍叔牙的完美，最后甚至将鲍叔牙与生身父母相提并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句话成为后世描述知己的典范。 这段话很显然有不少夸饰的成分，因为无论管仲还是鲍叔牙，都并非出身底层，他们至少也是下层贵族。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两人必是知心好友，而且鲍叔牙更有长者风范。 有了鲍叔牙的强力引荐，姜小白不计前嫌，设计从鲁国迎回管仲之后，即委以重任。此时，姜小白手下人才济济，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除了管仲、鲍叔牙、高傒之外，还有几位人物将在姜小白的人生中扮演重要角色。 汉画像中管仲箭射小白的画面 宁戚，一个专程从卫国赶来投奔姜小白的人。他赶着牛车来到齐都临淄，夜宿于城门之外。待姜小白出城之时，正在喂牛的宁戚击牛角而歌，引起了姜小白的注意。此人后来被姜小白委以“大司田”之职，负责管理农业。 隰朋，为齐庄公姜购曾孙（齐国历史上有两位庄公，姜购在前，生活在西周末期至春秋初期）。由于出身公族，隰朋熟习贵族礼仪，颇善言辞，所以管仲建议姜小白任命其为“大行”，负责齐国外交事务。姜小白曾如此评价管仲与隰朋：我听你们两人说话，耳愈聪而目愈明。 宾须无，身世不详，管仲认为他执法如山，断案公正，不杀不辜，不诬无罪。姜小白从善如流，再次采纳管仲的建议，任命宾须无为“大司理”，主管司法刑律。 在这一群人中，国相管仲是毫无疑问的核心。 管仲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思想家。春秋时代，同时拥有这两个身份的人不在少数，但如管仲一样将两者完美融为一体的，却十分罕见。 齐国是一个特殊的国家，它比较务实，没有太多思想上的负担。当年太公姜尚初封齐国，就“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一切以发展经济为目标，使得齐国很快成为东方大国。 临淄齐国故城，管仲纪念馆 务实者往往态度积极，不会因循守旧，这在管仲的政治思想中表现得十分鲜明。 齐桓公姜小白是在一片混乱中登上齐国君位的，他面对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所以，他关心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变乱为治。管仲给出的策略是，效法周室先王，一方面制定法令，让百姓有行事准则，一方面选择有德行之人作为榜样，两相结合，使整个国家尽快恢复正常秩序。 这仅仅是第一步。下一步，是要得民心。而要得民心，必须发展经济，使百姓生活富足。管仲坚持了当年太公姜尚的经济政策，因俗简礼，通货积财。在管仲看来，百姓富足是一个根本前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百姓在“礼”的层面达到一定程度时，这个国家就有了强盛的根基。 富国还需强兵。在军队方面，管仲的改革措施是寓兵于农：以五家为一轨，每轨设一轨长；十轨为一里，每里设一里司；四里为一连，每连设一连长；十连为一乡，每乡设一乡良人，主管乡的军令。平时众人各自忙于生产，战时则组成军队，并且在每年春秋两季以狩猎来训练军队，于是齐国军队的战斗力得以迅速提高。 内部问题得以解决之后，管仲又为姜小白制定了外交战略。也正是在这一方面，管仲的战略显露出了强烈的扩张欲望。他告诉姜小白，在齐国还没有足够强大之时，要与邻为善，把此前抢夺邻国的土地尽数归还，并且重新划定疆界，让这些邻国放心；还要派出使者，携带币帛财物，到邻国访问；除此之外，还可让齐国商人将皮毛、珍玩等贩卖至各国，以此观察各国朝野上下的爱好，然后选择其中最奢侈腐化的国家，作为讨伐的目标。 临淄齐国故城，管仲纪念馆 管仲的所有政治思想都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目标进行的：称霸。显然，称霸是一个长期的事业，需要在内、外各个方面做好充足的准备。管仲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他信奉的是综合实力，因为只有靠实力获取的霸业才足够坚实、持久。 当然，管仲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不反对在发展自身的同时，把齐国的军队派出去进行试探性的征伐，只不过，这些首先要讨伐的国家必须是“软柿子”，也就是那些奢侈腐化的国家。 但是姜小白没有完全遵从管仲的建议，他登位后讨伐的第一批国家中就有鲁国，而鲁国显然是一个“硬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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