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在某著名顺德菜食府和友人吃饭时,被店家推荐了一种花生。罐子上写:“宋代古谱花生”,声称岭南做法,以紫衣花生、糯米酒、甘草、菊花、海盐,两泡、两煲、两晒而成。好奇剥一粒尝,符合想象中滋味的不平凡,便不假思索买了数罐,预备分送友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买花生,写邮单一一寄出时,彷如寄出香饽饽一般。 嗜好花生的人谓之“香货”,我却自记事起就不爱,对一切花生食品全无兴趣。说来也怪,在苏南老家,花生称长生果,剥出来的仁倒叫花生米。有习俗,凡新生儿出世,则亲朋送一小粒金花生,意谓“长生”。记得幼时,每过年,家家户户扛回一麻袋,一部分砂石炒制,一部分剥花生米油爆。便有一个午后,奶奶瞧我荡来荡去,把麻袋口一通翻卷,招招手:“来来,没事体做,剥花生米。”不幸就被捉到麻袋面前,坐小板凳,一只硕大空海碗等剥好放进去。海碗在我心目中是刑具。母亲讲故事:一好哭小孩被玉皇大帝逮了去,哭不停,天帝拿一海碗接住,说,眼泪水哭满一碗才能放你回去。一会儿,奶奶来瞧,说,小人真有耐心,碗底满了。见我直想跑出去玩,赶紧又表扬,最乖的就是你! 几年后父亲眼底出血,住院数月,返家后开始天天吃花生米。花生衣止血散瘀,是一般人知道的常识。他对妻儿讲:“血小板少,多吃花生,你们动不动青一块紫一块的人,跟我一道吃。”他每晚不忘记搓一撮“衣”于绿格信纸上,飘飘抖进我嘴里。母亲却不屑:花生不吃还吃皮!他只得另想办法,然而无论醋泡,还是加海苔,无论如何,家中女性全不为所动。母亲表示,我只吃一种花生米,我们夫子庙的玫瑰花生米。 随她南京回来的旅行包果然装了不少玫瑰花生米,玲珑小巧,色若胭脂,一小包一小包,让人觉得吃完还有,吃完还有,可放心大胆吃。边做作业边吃零食的我被嘲笑:铡刀啊牙齿!那时怎料到,有一朝,物质丰富,连玫瑰花生米也失去了颜色。 “宋代古谱花生”未能打动母亲,电话里她说,一般而已。我于是想起来要核实一下“宋代”。故纸堆、网上,几乎找不到宋代花生的确凿记载。却见一文表示:《射雕英雄传》开篇,郭杨二人请一说书先生喝酒,店小二摆出的四道下酒菜里,“一碟咸花生”违背了历史。“宋朝人绝不可能用花生做下酒菜”,“花生是外来物种,要到明朝才能从美洲引进到中国。”至此我才记起,分明自己从前写过,汴梁炒货界名人李和,人卖的可是板栗!翻一翻射雕,还是服帖:金庸不写“说书先生”,写“说话人”,持拍板,竹棒敲小羯鼓,煞有介事,都不是无中生有的细节。 至于眼下,和宋代古谱花生一样不靠谱的,还有开封府花生糕——“源于宋代的宫廷膳食”。“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王国维先生老早说过了,说得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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