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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诗歌创作研究综论

 老鄧子 2018-03-20



贾平凹的诗以叙事性为突出特征,注重在社会历史流变中对人性进行深切拷问,传统与现代表现手法并用,强调整体效果。影响资源方面,贾平凹钟情于古代诗歌。诗歌观方面,他把诗看成是“沉闷人生透一口气”,是性冲动的升华,崇尚质朴自然、境界高远的大诗。贾平凹的诗歌和其他文体之间存在着显见的互文性关系,诗歌散文化、小说化与散文诗化、小说诗化正反相袭,题材、主题、表现手法以及语言等方面也存在着一致性。在新时期诗歌发展潮流中,不能因为贾平凹是小说家而被遗忘。

 


关键词:贾平凹,叙事诗,互文性,新时期文学


作家大都兼具多重文学艺术身份。在今天的大众认知中,贾平凹首先是一个小说家,其次是一个散文家,或者是一个书法家、画家,然后才是一个并非人人皆知的诗人。尽管如此,至少在贾平凹看来,诗歌在他的文学王国里是情有独钟的存在,如同参天北斗,不仅指引了蒙昧时期的文学道路,而且照耀着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我更多的是写小说和散文,最倾心的却是诗。”贾平凹擅长抒情诗和叙事诗两种体式,素材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不作无病之呻吟,内容饱满,情感真挚,以主题深远胜,表现手法上传统与现代相交织,语言质朴,又充满智性哲思。敏锐的现实关注度,深广的历史存在感,浓郁的民间意识,以及痛彻的人性迷思,贾氏诗歌彰显出来的这些鲜明特点在小说中亦贯穿弥漫着,两者形成同质异构的互文性关系。贾平凹的诗歌发表量不是太多,但不乏名篇佳作,历来为世人所重视,在新时期以来的诗歌思潮中曾经占有一席之地。从诗歌角度审视作家,不仅可以从整体上把握作家,加深对作家的理解,而且能够以点带面透析“小说家写诗”这一现象,弥补诗歌发展史写作的不足,贾平凹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一、贾平凹诗歌创作概论

       贾平凹唯一的一部诗集《空白》出版于1986年,由诗刊社和花城出版社合编,列入“诗人丛书”第五辑,其他诗人还有叶文福、江河、刘征、张烨、岑桑、屠岸、吴钧陶、章徳益、蔡其矫等,名宿新星相互辉耀。在此之前,贾平凹出版了20本似乎与诗关系不大的书,已是文坛上的小说高手。2013年,该诗集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再版。如后记所言,诗集收录了1976年至1986年之间的部分作品,共31首,有一些公开发表过。在此期间和前后贾平凹写过很多诗歌,得到发表的却比较稀少,其他散见 的如《夜航给月》(《丑小鸭》1982年第5期)、《随感二首》(《诗刊》1989年第5期)、《老树》(《延河》1982年第1期)、《诗二首》(《星星》1982年第5期)以及散文诗《在这块土地上》(《诗刊》1981年第7期)等,都不在集子之内。待到贾平凹大红大紫,一些代表性作品被诗歌刊物重复选载。早期的“贾平凹文集”也曾收录过诗集《空白》中的诗作,但远非贾平凹诗歌全豹。

      对于贾平凹早期的诗歌创作情况,受到国内诗歌刊物的追捧,以及老诗人邹狄帆的赏爱,贾平凹研究专家、著名评论家孙见喜先生在《鬼才贾平凹》一书中有较为详尽的叙述。诗歌在贾平凹的文学生涯中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没有诗歌或许就没有今天的贾平凹。在青少年时期贾平凹就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他踏上文学道路的起点就是写诗。据其自述,1971年他在乡村公社劳动期间学着写诗,第一首诗登在工地战报上,还试着向外埠投稿,但泥牛入海;1972年到西北大学读书,写了一首“入校感想”,发在校刊上,从此有了“诗人”的称呼。“诗这玩意儿挺好弄嘛!当年想当作家、诗人的梦又死灰复燃了。”后来“我几乎天天在作诗了,夜夜像初下蛋的母鸡,烦躁不安地在床上构思;天明起来,一坐在被窝上就拿笔记下偶尔得到的佳句。一天总会有一首诗、两首诗出来,同学们都叫我‘小诗人’。”贾平凹不满足于校刊这样的平台,经常向外投稿,拜访编辑,希望却总是落空。“半年多过去了,我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散文、故事、诗歌,竟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直到1974年,贾平凹才在《西安日报》上正式发表了第一篇作品,是一篇散文。大学期间他还与同学合作写过一首抒情长诗。毕业后,贾平凹被分配到出版社当编辑,随着阅读量增加以及人生阅历的丰富,他对以前的创作进行了反思。“我开始否定了我那些声嘶力竭的诗作,否定了我一向自鸣得意的编故事的才能,我要写我熟悉的家乡的人和事,我要在创作中寻找我自己的出路,提出的口号是:打出潼关去!”1981年间,“我什么都想写,顺心所欲。开始了学写中篇,开始了进攻散文,诗的兴趣也涨上来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贾平凹年富力强、创造力旺盛、进军文坛的关键时期,没过几年就初步奠定了文坛地位,开始进入到创作的自由境界。“我开始了小说、散文、诗三马并进的写作;举一反三,三而合一。而诗写得最多,发表得最少,让它成为一种暗流,在我的心身的细胞之内,在我的小说、散文的字句之后。”与小说、散文相比,贾平凹对于诗歌的功利性要求已经不是太强,但他始终没有停止写诗,作为贾平凹庞大的文学建筑的支撑,诗歌不可或缺,我们看到的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把深爱的诗歌悄无声息地雪藏,或许出于发表遇挫,或许涉及到个人情感隐秘,或许不自信,或许有着创作策略上的考虑,或许兼而有之。贾平凹始终认为“诗人并不仅是做诗的人”,“诗应该充溢着整个世界”,“诗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和安怡,得到激动和发狂,使心中涌动着写不尽的东西,永远保持不竭的精力,永远感到工作的美丽。当这种诗意的东西使我膨胀起来,禁不住现于笔端的,就是我平日写下的诗了。当然这种诗完全是我为我而作,故一直未拿去发表。”贾平凹写诗的事实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多时候被他的小说和散文所掩,被有意忽略。贾平凹偶尔也会显露一下写诗的才华,比如短诗《希望》就是即席“温酒赋诗”的结果,传为美谈。贾平凹没有专注于诗歌创作,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客观因素比如当时的文学环境,轻诗歌、重小说的偏见,个人方面也面临着文学选择。有人曾提到,贾平凹“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诗人”,所以才“转而投身于小说的创作”,“诗歌的失利,反而造就了贾氏小说上的地位,也算是歪打正着了。”贾平凹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但以陕西人执拗的性格,以其满满的文学理想,他至今也没有放弃诗歌写作,而是默默地积蓄着诗歌储量,间或信手一挥,释放那么一点星光。“当时贾平凹的诗歌没有受到广泛关注,有极大的可能是不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有可能是超前的思想。仅相隔十几年,这种潜在的流失,竟然挽回了。”贾氏诗歌新旧交织的特点及其为什么不能爆红,是另一个话题。事实即是如此,直到1985年写出《一个老女人的故事》,他才博得些许诗名,与在小说方面的成就相比较而言相形见绌,甚至可以说,他之浪得诗名还是借助了小说的气场。

 

 二、贾平凹诗歌研究综述

        作为当代文坛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作家,贾平凹的创作长期以来得到亦步亦趋的跟踪研究。尽管早年诗名不显,但是待到《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在《诗刊》发表之后,还是引起了一些反响。曾镇南在《冷峻的诗美——<一个老女人的故事>读后》一文中称,“他借着叙一个农村老妇的凄凉的故事,把他的诗感,凝铸在简峭的叙事诗的形式里了。他收获了一种冷峻的诗美。”同时指出这首诗有其“薄弱、直露”的地方,作者的心境“似乎过于萧索了一点”,类似于鲁迅的散文诗《颓败线的颤动》。总体来看,此文对这首诗的基本风格特点理解充分,褒扬大于批评。叶橹在《平中见奇突、奇中寓深意:贾平凹<一个老女人的故事>赏评》一文中认为,这首诗的最大特色是“在叙事方式上以极为朴素自然的结构,表现出平凡中见奇突的生活底蕴;在思想内涵上,又用虚实相生的叙述来体现奇突中寓深意的哲理思考。所以,它既是平凡的,又是非凡的;它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这两篇文章针对该诗进行的专门评析,其观点大概一致,颇具代表性,有些独到看法虽则可贵,发了先声,惜乎没有明确且深入下去,属于赏析类文字。

        结合具体作品,在整体关照上,费秉勋先生的《论贾平凹的诗》可谓分量文。该文分析了贾氏诗歌不同于解放区文艺以来以及新时期诗潮的特质,指出贾氏诗歌的“大诗”特性,以叙事、寻根、整体性为关键词展开论述,着重对其民族历史文化内涵做了详解。论者说:“贾平凹的诗既自觉地走着区别于40至70年代诗的一途,也明显的区别于80年代兴起的带有朦胧倾向的诗,而以思路开阔深沉、风格平冷浑厚为特色。”认为《一个老女人的故事》与《我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来的》是“大诗”,是“寻根”的诗,“是对整个民族历史和发展出路的思考”。“由于重整体这一总的美学追求,便使得平凹的诗在面目上明显区别于解放以来的各家诗,也从而具备了自家独特的艺术个性。这种艺术个性主要表现为几种对立统一关系。”包括以单纯求丰富、以浅求深、以冷求热等。贾平凹著作版本收藏者朱文鑫沿袭费说。该文的缺点是仅以诗集《空白》为例而论,成文较早,带有社会历史批评痕迹,也有过度拔高之嫌。

        李冬杰的《个人·地域·先锋·历史——对贾平凹诗集<空白>的解读》一文主要对贾平凹的诗歌做了分类,有的残留着朦胧诗的影子(《问》),有的是回到日常与个人的情诗(《初恋》《单相思》《天·地——静夜给A》),有的是源自“寻根”思潮的地域书写(《太白山——劝××君》《致陕北黄土高原》《致关中平原》《七月十二日过榆林沙漠》),有的具有对词语、意象、主题消解的先锋意识(《广岛的老鼠——并非攻击人的一则寓言》《我的眼睛有了特异功能》),有的呈现了现实历史与时间历史(前者如《过马嵬坡杨玉环墓——致E信》《洛阳龙门佛窟杂感》《题三中全会以前》,后者如《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储子淮从贾氏诗歌的历史性和当下性确定其价值:“对历史的感官,更多的是对历史变迁有一些自己的体会。”“还有诗歌的潮流,是指诗歌的创作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敢于对时事和政事提出看法和综述的概括。”比如《题三中全会以前》这首诗,只有寥寥十几个字:“在中国/每一个人遇着/都在问:/“吃了?”//”。把日常普通的一句话做成诗,便有了深蕴。“以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观察,表述社会的所指、民心所向”。论者还认为贾平凹诗歌的独特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诗歌自由的形式和不拘的内容能够反映时代呼声,表明诗人立场。实际上,贾平凹的这些反映时代镜像的诗歌在当时并没有产生广泛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历史场域中或许它们才能彰显上述意义。

         贾平凹的诗歌以《一个老女人的故事》为代表作,诗歌研究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研究叙事学、文体学、语言学的学者也经常拿它作为案例展开分析。而专题研究文章的缺乏说明另一个问题,即人们对贾平凹诗歌的负面评价是有所保留的。稍微尖锐一些的如采诗的贾平凹《空白》散论,认为贾平凹的情诗不少,但是好的不多。“不是不能超越自然的第一经验,就是虽升华于艺术的第二经验却不能成为精妙的艺术,只是一般作品罢了。”所以显得粗糙,不够精致。而叙事诗“《我的父亲》过于散化,塑造的教师形象仅是表层的东西”。意象经营也不高明,如《初恋(之二)》“你像蛇一样”,“其比喻本身很陈旧,没有超过冯至的那首著名情诗:《蛇》。”从形式上看,“个别诗在结构或章法上缺乏节奏感。”论者是懂诗之人,往往在纵横对比中展开评述,对贾氏诗歌的批评鞭辟入里,言之有据,读罢此文便会明白,单从艺术上看,贾平凹的诗歌为什么不能在那个年代流行。

 


  三、诗歌与其他文体之间的互文性关系

        综上所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研究者对贾氏诗歌做出的判断较为符合当时的文学语境,诸如叙事性、乡土气息、社会历史文化蕴含、质朴的语言等,都是贾氏诗歌的事实性特征,没有异议。除此之外,深进的探讨基本阙如,一定程度上表明贾平凹的诗歌在形式探索、内容辐射、主题开掘以及精神思想或者形而上层面的思考没有太多过人之处。退一步说,我们对贾平凹的要求似乎过于苛责,任何诗人哪怕有一点长处就足以名垂青史。贾氏诗歌的意义,一方面要从诗歌本体来审视,前述甚蕃,另一方面要窥其在文学史或者诗歌发展史中的地位,本文结语有论,还要看其在贾平凹整个文学创作中的角色作用,特别是与小说之间存在着微妙的互文性关系,应该将二者等量齐观。

        虽然有人把贾平凹的诗歌分为叙事与抒情两大类,但是叙事元素在贾氏诗歌中无处不在。以叙事为主的诗歌篇幅较长,包括《一个老女人的故事》《二月》《我的父亲》《初恋》《无题(之二)》《我的眼睛有了特异功能》等。这种叙事特点在短篇诗歌中也有体现。有的虽然没有突出的故事情节,但是情景营造离不开它,背后总是凝聚着一个故事核,从这个故事核再生发出诗歌意欲表达的主题内蕴。比如《过马嵬坡杨玉环墓致E信》:“一个胖女子/被勒死在马嵬//荒野中一座土坟/隆起了所有帝王的羞愧//从此牡丹再不开在宫闱/有牡丹的地方就有荆棘护围//”。这可能是一首寄赠情诗,故事背景是长恨歌所述的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诗人借此表白自己怜香惜玉不离不弃的心迹。再看散佚的《老树》:“你站在山头向儿子哭诉,/无数片的树叶是无数只手。/脚步儿踯躅,脚步儿踯躅,/每一片叶的脉络是一张小网把儿心收留。//秋天里你一定飘一片树叶到儿的囚牢窗口,/多一片树叶,多一颗心脏,儿便再不孤独。/留一颗果子,留一颗果子,/儿出牢了还要分它几瓣在晨光里饮酒。//”本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诗,却写得感人肺腑,老树与老母或者老父化为一体,为囚禁的儿子提供着精神慰藉,一唱三叹的诗行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故事。有人说,《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偏向于小说”。其实是对于贾氏诗歌叙事特性的重申。有人认为这首诗是“非加和性”的整体胜利的成功佳作,强调其整体性、系统性、相关性,不可句摘,主要“以通篇浑成的整体之美而博得读者钟爱的”,恰恰如同小说以讲述故事作为推力和传达主旨的常用表现方式。

        除此之外,贾平凹的一些诗歌还透露出两个特点,一是魔幻气息,二是象征性,它们在贾平凹小说中尤其是后来的小说中体现得非常显豁。《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写到:“她还活着/活着和死了一样/死了的不再想到活着的人/她却看得清阳间和阴间//她讲起村子里的事/活人和死人混在一起:/‘昨夜里你爹坐在这里和我拉话……’/死人的儿子听了也毛骨悚然//”。这是魔幻现实主义最常用的“人鬼不分”的写法,发展到极致就是“鬼魂叙事”。老女人临死前在雪地里爬过的地方,第二年出现了一道百花带的奇观,也是魔幻手法起作用。众所周知,贾平凹的小说有着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也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前,贾氏小说以写实为主,八十年代中期以《浮躁》为转折,不再严格按照现实主义的方法来进行创作,而是弥漫着佛道思想,充斥着民间信仰,进入到“神秘主义”的阶段,《太白山记》就被称为“新聊斋”“新志怪小说”。九十年代以来的《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以及《古炉》《带灯》《老生》《极花》,魔幻色彩不仅没有减灭,反而越来越放肆。当然,贾平凹笔下的魔幻现实主义经过了本土改造,生死轮回、天人感应、离魂现象、特异功能等,在小说中见怪不怪。贾平凹的许多诗歌充满象征性、寓言性,《一个老女人的故事》是如此,《广岛的老鼠》也是如此。据报道,日本广岛遭到原子弹爆炸袭击之后,当地的老鼠剧增,生命力旺盛,有的还变异成特大老鼠。这首诗的创作灵感可能来源于此,写在和平及灾难时期人鼠之间的关系,或敌对,或共处,其意却不是消灭老鼠,而是对人借助猫对付老鼠的行为表示质疑,流露出生命平等的朴素观念。“世界上有了谚语:/人吃七分粮/鼠吃粮三分//人活着/老鼠也就活着/一切该活的/都活//”。《我的眼睛有了特异功能》写一个人一场大病之后拥有了特异功能,能够看出人的健康状况,指出人们身上的毛病,结果成为不受欢迎的人,遭到诅咒和攻击:“当我再一次在大街上出现/立即所有的人在喊:/‘让他永远不要看见我们/挖掉他的眼睛!/挖掉他的眼睛!’//”。诗人用一种不可能的假设揭示现实问题,对讳疾忌医、虚伪、愚蠢的人性弱点进行批判。《废都》《秦腔》《老生》等长篇小说就含纳着太多类似的隐喻,但它指涉的已经不仅仅是人,而是社会文化与人类文明。因此,贾平凹的小说和诗歌从主题、表现手法、艺术风格、语言等方面存在很多共性,有些在诗歌中进行了实验,一以贯之在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中。

        诗歌对贾平凹文学创作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文体风格来看,主要体现在诗化散文与诗性小说两个方面。“他虽然是一个小说作家,但就实质上说,他乃是一个诗人,因为他富于诗人的心肠和才情。他的小说充满着诗的素质,他的散文,一篇篇都是不押韵的诗。”“然而我们说贾平凹是诗人,主要还是因为诗贯注于他的所有创作中,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含蕴着诗的素质。”特别是前期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有人认为贾平凹写诗得益于写散文,只有写散文才能写好诗歌。恰恰相反,正因为贾平凹写诗,才写得一手好散文。如同诗歌和小说之间的关系,贾平凹的一些诗歌也具有散文化的特点。有人就把《致陕北黄土高原》看作是散文诗。何况他还写过散文诗《在这块土地上》。鉴于贾平凹散文和小说诗化特征的探讨较多,此处不再赘述。


 四、影响资源、诗歌观

        在文学艺术上,贾平凹确实有着相当高的天赋,他内秀于心,藏拙于外,出生地的水土培育了他的诗人性情,使他兼有陕南的温雅和陕西关中“冷娃”的倔强。贾平凹又是一个诗歌修养非常全面的人,中外古今的诗歌都有所涉猎。从发表的部分读书笔记中,我们能看到他认真研读过李白、李商隐、泰戈尔、新时期诗歌作品,以及古代诗歌创作理论。从其自述来看,似乎外国诗歌对其影响不大,最终让他释放诗情的是本土资源的滋润。“在西安的第二年,我开始学着写诗。我看了好多好多的诗集,差不多都是十八九世纪的外国诗选,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后来各种文学形式都拿来写,我写得很刻苦,也写得很蠢,一无所获。几年后,我才大吃一惊,这要感激我生活着的西安这块土地。”如果仔细阅读贾氏那些篇幅不是太长的抒情诗,还是能够看到几许泰戈尔散文诗体影响的痕迹。从作家作品的影响来看,中国诗歌,从《诗经》到《离骚》到陶渊明到唐诗到苏东坡再到现代白话诗,对贾平凹诗歌甚至是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最大的,而且他自己也能写古诗。唐代的李白、李贺、李商隐是他心仪的对象,而同样被誉为“鬼才”的李贺更是他的最爱,多次提到。“我喜欢那个李贺,却不明白怎么世人就称他是鬼才,有了非凡的才能只能归之于鬼的作用吗?细读他的诗,除了大写阴阳之事外,他的思维是与一般人异同的。”贾平凹早年学习过李贺锦囊藏诗的做法,没能成功,但是只活了二十七岁的李贺的天才、叛逆精神,作品中透露出来的强烈的现实批判性、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善写神仙鬼魅题材而带来的绮丽诡谲的风格,深深地影响了贾平凹。贾平凹不怕鬼,甚至亲自为李贺先师画画造像,希望得些“鬼气”。因此,贾氏诗歌风格的形成是多种资源融汇熏染的结果,而以中国传统诗歌艺术和民间文化为大光。

        贾平凹把诗歌看得很高,但并不认为诗歌是少数人的专利,而且他也不愧怍于自称诗人。“我不是现实主义作家,而我却应该算作一位诗人。”诗并不神秘。“诗是什么,说起来够简单了,就是人的一种奢侈品,是感之情,是精之神,人在恋爱或爱恋了什么,坠入痴醉,想入非非,炽热如火,那火燃起来与干柴若即若离的五彩之焰即是诗。”因此他讲究诗歌的自然天成,这一点跟山东作家张炜相似,只是他没有明确写诗是人的本能,也不赞同诗歌的高不可攀和神秘性,而是本能的必然产出。“从这一点讲,每一个有情之人都是诗人,但往往以为诗是一种高雅之物,一提笔先要想到我要写诗了,写的一定要像诗,那么一写就不成诗了,这就是每一个应是诗人的人之所以不能写出诗的原因。”以至于他把诗歌看成是性冲动的升华,与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白日梦理论相合。“在我的理解里,诗可以是青春时期的类似于一种不可抑制的性冲动的火焰,诗也应是上了年纪的人睡醒在黎明前黑暗里展腿伸腰发出的从骨骨节节缝隙中释放疲倦的一声长吁,换一句话说,是不是沉闷人生透一口气呢?”诗是“沉闷人生透一口气”。贾平凹的比喻就是这么熨帖,而“气”在中国古代具有哲学内涵,古人作诗作文也尚“气”。“我一直认为诗人并非一定须要写诗,但弄文学的人却一定要心中充溢诗意;诗意流动于作品之中,是不应提取的,它无迹可寻。这是不是一种所谓的‘气’呢?文之神妙是在于能飞,善断之,善续之,断续之间,气血流通,则生精神。”诗歌也有涉及个人隐私的一面,贾平凹的抒情诗大多类此,大都是写给某某,因此有很多诗歌没有发表。“大凡艺术作品,比如一首诗,一支歌,一篇文学作品,当然也有画,其中都有秘结的。秘结包括了回忆,思念,向往,或者愤恨和哀怨。”由此可见,诗歌确实是抒发诗人真实情感的比较直接的形式。

        贾平凹喜欢读诗、写诗、评诗,他关注着诗歌界,曾经给十数位当代诗人的诗集写过序,在这些序中,发表了自己对诗歌的看法,对于什么是好诗有其判断标准。前面谈到过,贾平凹的诗歌注重整体性,还得有境界,这是他对好诗的总体要求。他说:“我们读一些诗,有的诗,每一句都有所谓的诗情,精心用词,但读完了,整首诗毫无诗意;有的诗每一句都是口语,很平常,可读完后整首诗诗意盎然。古人讲词不善意,得意忘形,就说的这回事。《山海经》上讲混沌的故事,混沌是没鼻没眼的,有人要为混沌凿七窍,一天凿一个,凿到七日,七窍是有了,混沌却死了。”注重诗歌的整体效果,反对过分经营,雕琢藻饰,让诗意自然而然贯通在其中。他对朦胧诗也有自己的看法:“现在流行朦胧诗,朦胧也好,不朦胧也好,只要有大的境界就是好诗。”贾平凹的诗歌不讲究形式技巧,不以精巧的个别诗行或者语词取胜,而是着意营情造境,把诗篇攒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也会进入这个世界的情景当中,以“身在此中”感受它的诗情画意。他不赞同内容单薄、言之无物、小家子气的诗歌。“如果抓住一个小感觉、一句有意味的话便作出一首诗来,技巧少的又是鸡肠小肚,技巧多的也只是花拳绣腿,那么,大丈夫便不作诗也。”这一切都符合他所尝试的所谓“大诗”的品格。

 

五、结语:贾平凹的诗歌史地位

      贾平凹的诗不温不火、不燥不厉、不前不后、不新不旧,之所以写出了这样的诗,而不是那样的诗,与他所处的时代和自己的选择是有关系的。贾平凹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登上文坛,正是朦胧诗兴盛之时,曾经志于诗歌创作、渴望跻身文坛的贾平凹不可能罔顾这一思潮。但是在文学理念与写作实践上,农民出身的他无法摆脱未开化的桎梏,受到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想的影响,至少在形式上艰于突破创新。当内外交困上下求索而不得的时候,他眼光向下,从母地找到了不竭的动力源泉。他以一首《一个老女人的故事》闻名,确立了在诗歌界的地位。这首诗的口碑流播甚广,特别是被收入当时权威的“诗选”,表明贾平凹已被诗坛所认可,进入到主流诗人阵营。这首诗收入到了《一九八五年诗选》,与李季、傅天琳等著名诗人为伍,正是传统诗歌与朦胧诗角力的时期。诗刊自1981年开始每年编选一本诗集,汇录上个年度最佳作品,正是通过《诗刊》杂志和“诗选”的权威认可,许多诗人闻名全国。进入90年代之后,随着新诗潮的纷纷涌现,诗歌内部发生裂变,这一格局被打破,“诗选”难以为继。这也决定了贾平凹的诗歌生不逢时的尴尬。

       贾平凹的诗歌至少在三个方面有其较为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一是如孙见喜先生所言,贾平凹诗歌延续了杜甫一路的民间歌唱,反映了底层百姓的苦与乐,充满凡尘的荡漾和平民的旋律。这一诗歌传统的当代继承,不仅是文学史意义上的,更是社会、文化意义上。传统被人为割裂之后,它也会自行生长,弥合伤口,需要具有时代特色的作家作品做无缝对接。传统与民间是对贾平凹诗歌最为凝练的概括,由此才谈得上叙事性、先锋性与创新性。二是在叙事诗的发展历程中,贾氏诗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叙事诗是一个争议性概念。在谢冕看来,叙事诗与抒情诗构不成并列关系,而是主从关系,“即叙事的诗是从属于诗的抒情本质的”,“与其把叙事诗解释为叙事的诗,不如把它说成是诗的叙事”。但中国诗歌的叙事传统自古至今一直存在。有人认为,叙事诗必须兼有叙事成分和抒情成分,它是一个独立的诗歌种类。“叙事诗根据情节设计的具体情况而分为小叙事诗、长篇叙事诗以及诗体小说”。贾平凹的《一个老女人的故事》是具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的比较简单的“小叙事诗”。但这首诗已经与《王贵与李香香》(李季)、《将军三部曲》《白雪的赞歌》(郭小川)、《死不着》(张志民)等诗篇相异趣,更具有现代意味,采用的多是现代、后现代的表现手法,它的思想情感是个人化的,对世界、社会、人生的观察体验有着深刻的哲性思考,道德伦理、荒诞命运、人生存在等主旨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以说,贾平凹的诗歌是当代叙事诗在新时期的一个总结——至今新的叙事诗也没有太大超越。三是在寻根文学思潮中,贾平凹的诗歌有其先锋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化寻根首先在诗歌创作方面出现探索,但最终在小说方面得到辉煌展现。比如杨炼的半坡组诗,就诞生于八十年代初。贾平凹写诗的时候处于朦胧诗与第三代诗人诗潮之间,他的写作也集中在八十年代中前期。1986年《诗刊》在刊发《我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来的》的第8期卷首语中说:“贾平凹的诗别有洞天,恐怕不仅是诗的寻根,更是对现实的慨叹。”《致陕北黄土高原》写于1981年,《一个老女人的故事》写于1985年,从具体作品来看,贾平凹的诗歌一部分已经领先于寻根文学,与他的“商州系列”小说一道成为寻根文学的创作实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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