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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了

 文山书院 2018-03-20

    ■龚小萍

    我是突然间发现父亲衰老的。

    去年底,终于省吃俭用在广州买了一套房子,我和妻儿决定把父母从老家接来过年。年关临近的时候,母亲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父亲一个人为我们送来了他和母亲在家里置办好的各种年货,呆在广州的几天里,父亲不肯迈出家门半步。临回家的先天,我和妻儿强行将父亲拉出门,带着他“广州一日游”。

    在人潮涌动的北京路上,这个曾经虎背熊腰满口钢牙的男人,竟像一个从未离开母亲的孩子,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脚步有些蹒跚地跟在我的身后。在我回过头来看他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拉着我衣服的手,放在另一只手上搓了搓,但很快,又将手伸过来抓着我的衣服。他怕他松开我的衣服,就会走失在都市的繁华里。

    我不敢再看他,将他拉着我衣服的手抓在我的手里。那一瞬间,我感觉父亲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他佝偻着的身姿,在岭南冬天的寒风中,颤颤巍巍。

    父亲看出了我们想把他留下来的心思,他是多么地不愿意在我们面前露出他衰老的破绽,他迅速选择了逃离我们。他要回到老家,在那里,和母亲一起伺候土地,像年轻时一样,种植水稻,种植棉花,种植开满金黄色花朵的油菜,种植黄豆与芝麻,种植花生和芋头。一切土地上能够生长的庄稼,他都种植,日复一日,不肯停歇。他还将屋后的那片山地开发出来,栽上板栗、脐橙和奈李。偌大的果木丛中,他还盖上一个猪圈和一间鸡舍,让母亲养了猪和很多的鸡。出栏一批,接着又养下一批。收获的季节里,他和母亲都要去村子里的榨油坊,亲自为我们榨油,或者找弹棉花的师傅用新棉给我们弹一床两床温暖的棉被,然后连同板栗、脐橙和鸡蛋,带到镇子上的邮局,一并为我们寄来。

    他是在向我们证明:他还没有老,他还能干活;他可以自食其力,还可以为后辈人做出贡献。

    父亲一般情况下不会给我们打电话,当我和妻子儿子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总是将电话先递给母亲,说:“你和你妈妈说吧。我好着呢。”每次母亲在电话里告知我们,父亲的风湿病又犯了,都疼得要靠棍子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时,他总是责怪母亲藏不住话,让我们为他分心,然后装得漫不经心:“70多岁的人了,有点儿疼疼痛痛的,没啥好大惊小怪。这段时间天气不正常,可能要下雨了,过几天就好了。”他这“没事”的样子,实际上是想对我们说——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整天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生怕子女不晓得似的。我,还没老。

    去年中秋节前,我出差路过常德,折道回家看望了父亲和母亲。这一次,父亲的倔强似乎比以前少了很多。他也不像以前一样,天没亮就起床,而是等到太阳出来,吃罢母亲做好的早饭,然后才会带着我出门。我们走在被秋风洗得格外清凉的田野上,父亲告诉我,杨树垱边上的六斗丘已经被村里征去给一个做养殖的大老板养鱼了。那可是一丘好田土啊!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情显得很是沉痛。路过沙岭坡时,我看到几座新添的坟茔,父亲指着它们对我说:“这是你加银伯伯的,他才比我大两岁;这是你昌喜嗲嗲的,他一碗饭没吃完,头一歪,就这么走了……”这时候,父亲就像一棵被霜打过的枯草,他的身子,再怎么保持着多年前的姿势,都无法遮掩住衰老带来的抖抖索索。

    是的,这些都预示着父亲是真的老了,不管他承不承认,事实就摆在那里。他的脊背也越来越弯,仿佛一把拉满的弓。是的,我的父亲已经老去多年了,他就像我记忆中乡村里的一棵老树,只不过一直站在那里而已,落叶纷飞中,目光混沌,时光的皱纹一如霜风中的荒芜疯长。我的父亲,已经与他生命最旺盛的阶段彻底了断了。发现父亲的衰老也让我突然明白,现实就是一个魔术师,它一直在蒙骗我们的眼睛,让我们迷失在时间的假象里,忽略身边的事,忽略最亲爱的人。当我们站定下来,向更远处张望,其实,父亲的世尘也就是我们的明天。    (选自本土文艺微刊《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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