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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朗 | 回忆先师王雪涛

 汐钰文艺范 2018-03-21


王雪涛


我的恩师王公雪涛辞世已经17年了。17年间,雪涛先生画集几次再版,许多朋友从各个方面写文章纪念他。1987年师母徐佩蕸女士将家藏200余件雪涛先生真迹捐给山东济南市人民政府,同年10月王雪涛纪念馆在趵突泉公园的沧园落成,雪涛先生及其杰作世代供人瞻仰、学习。我是30年代末跟雪涛先生学画的,在其身边达十余年。直到50年初调到天津工作,才离开雪涛画室,但每年总要到北京看望多次,可以说,我追随雪涛先生达45年之久。在与雪涛先生相处的日子里,我学到了最渴望学到的知识。在与雪涛先生离别的岁月中,他的音容笑貌及其花鸟神韵时时活跃在我的心中。雪涛先生对中国写意花鸟画的贡献,友人们谈得很多了。我只想就自己与雪涛先生接触中的亲身体验,写一点忆念性文字。




雪涛先生一生都保持着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他认为生身靠父母,成才靠老师。他对自己的老师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萧谦中等人都怀有深深的敬意,平日言语中时时流露出感恩戴德之情。每月都定期到老师住处看望和问候,每次看望总带些老师喜欢吃的食品或喜欢用的文具。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等老前辈也常到雪涛先生的迟园作客,有时谈谈画理画道,有时乘兴合画几幅作品。梦白先生40岁后体弱多病,1934年赴天津就医,雪涛先生往来京津之间,全力侍奉。因日本庸医手术不当,不意几日后瘁然病逝,一切后事均由雪涛先生主持操办。



雪涛先生热情好客,对画友吴镜汀、徐燕蒸、吴光宇、汪慎生、颜伯龙、周元亮、贺孔才、陈小溪等人,都是恭而敬之。经常对我们讲他们的长处,从不说别人有什么不好。如说吴镜汀是全能画家,山水、人物、花卉都画得很好,但对外只画山水,实存让人之意。雪涛先生对汪慎生也是极为尊重的,不但说他的画好、学识多,而且说他的人好,谦虚厚道。



雪涛先生爱动感情,是位富有同情心的画家。遇有颓唐、放荡,自甘没落的画友,总是想方设法去帮助、去挽救。记得当时有一位天津韩姓画家,染上吸毒之病,生活穷困潦倒。雪涛先生怜其画才,特意把他从天津接到北京,花钱为他洗澡理发,从里到外换上新衣服,完全变了一个人。调养几天之后,便请他画画,或与他合作画画,画好后拿到画店给他换钱。同时引他戒毒,使他在北京长住下来。后来韩某私自返回天津,恶习又犯,不久便去世了。雪涛先生对学生也是如此,记得有位雪涛先生在定县教书时的学生进京找他,便长期吃住在雪涛先生家里,雪涛先生热情款待,毫无嫌怨之意。为了解决这位学生的生活出路,雪涛先生特意托人在天津给他找了一份合适工作,使其从此有了着落。当时我和郭西河也没有工作,雪涛先生就不再直接教学生画画了。凡来学画的学生,都交给我俩教,以使我俩养家糊口。



我在雪涛先生画室学画的十年间,有几件事使我刻骨铭心,受益终生。


有一次,有位北京某期刊的记者,经友人介绍,认识了我。这位记者到我家聊天,爱上了我的画,顺便照了几幅画。没想到很快在期刊上发表了,还配了一些介绍性文字。雪涛先生看到后,并没有对我进行严厉批评,而是婉转地教导我:“一个人在学画期间,应集中力量把画画的根基打好。不要急于求成。过早地搞虚名,除影响学习时间外,还会引起别人各种各样的看法。”当时我并没有见到这本期刊,对老师的批评也没敢解释。几天后,记者到家里送书,我请求他以后不要这样捧我。还特地向老师做了检讨,并保证按老师教导去做。



还有一次,我给老师收拾画案,画案上正放着老师刚刚画好的一幅博古画。我一不小心碰了赭石色盘,赭石颜色顿时溅到画面上面,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点子。当时我心慌意乱,认为惹了大祸,赶紧找老师赔礼致歉。老师知道情况后,便进到画室看画,略微思忖了一下,顺便捉笔调了点赭石色,就着纸上溅落的大小点子,又点了很多梅花,然后以墨笔穿插了一些枝干,竟补成一枝姿态摇曳的红梅,与画面的形象合为一体,简直是自然天成。我当时惊喜万分。对老师的机敏和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



记得齐白石老人曾给雪涛先生写过四个大篆字“天壤王郎”,气象恢宏博大,笔势强劲,扑人眉宇。拿来后即挂到墙上。过了一些日子,雪涛先生说总是这样挂着不好,便叫我们给取下来了。此后再也没见过这件大作了。由此想见雪涛先生做人的谨慎和谦逊。



雪涛先生是非常重视学习的画家。他在从师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的同时,还广泛向前辈名家萧谦中和国外画家克罗多等人学习。同时刻苦学习古人的优秀传统,我在雪涛先生画室学画的十余年间,发现老师一直孜孜不倦地揣摩、推敲和巧妙借鉴古人的东西。老师画案对面是一面空墙,墙上总是张挂着古人佳作,画到一王雪涛墨笔菊花1961年定时期,便要更换古人作品,到时期再更换,如此坚持不断。在挂一幅画的时候,老师所画的东西,大都与这幅画有关。他不是临摹整幅画,而是选取画中部分形象为自己创作服务。这次创作可能借用古画的一些枝干,下幅创作可能借用古画的一两块石头,再下幅创作又借用了花叶或小鸟,是一种古为我用的办法。在老师张挂的古画中,记得有林良、陈淳、周之冕、孙枝、张宏、卞文瑜、陈老莲、恽寿平、王武、李寅、石涛、华新罗、邹一桂等人的作品。这些古画,有些是雪涛先生自己珍藏的,也有些是从朋友或画店借来的。这一时期,雪涛先生创作的章法与技法时常变异,其原因就在这里。雪涛先生借鉴古人的方式多是局部借鉴,或对临,或背临,或临其大意。看来他临写的过程正是潜心研究古人特点的过程。老师对外出写生也是极为重视的。他强调画什么都不能拿起笔随便画,而应该去写生,去了解所画物象的结构、特征、色泽等,不要画没见过的东西。因为临摹只是画人家见过的,写生和创作应该画自己见过的东西。要懂得艺术的提练、概括、夸张和立意。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自己再去画,再变法,才能得心应手、笔到意随、变化自如,画成自己的风格和面貌。



雪涛先生多次告诫我们要专心学画,才能画好画。不能三心二意,这山望着那山高。画好画需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因为学画没有捷径,也没有什么窍门。要说有巧,也只是熟中生巧、苦中生巧。千万不可急于求成,不要追求过早成名。别认为自己有点进步,或偶然画了几幅看得过去的作品,或是受了人家几句表扬,就以为自己了不起,这是最可怕的。最先膨胀起来的人,最终会萎缩下去。一旦成名了,别人就不好再帮你教你了,也不便随时指出你的缺点与不足了,再求进步就会比成名前更加困难。齐白石、王梦白等人成名都比较晚,他们受到陈师曾的指点,才有了晚年的成就。



雪涛先生经常对我说,学画要虚心,要认真,要广泛吸取别人的长处。不要先有成见,凡是对自己艺术有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人,都要主动吸取。画画时,不要有几笔没画理想,就说画坏了,要想方设法去补救,去修改。在补救与修改的过程中,要花费很大的心思,要付出许多智慧。收拾好了,收获会更大。所以说,没有一开始就画坏的画,只有画不完的画。自己刚画完的不合心意的画,不要轻意扔掉,要动脑筋将画改好。实在没有补救办法时再废弃不迟。学画时不必专找好纸,要学会适应各种纸。遇到什么纸都能处理,才会符合教画、改画的要求。退一步说,能在不好用的纸上画好画,再用好用的纸,就更没问题了。雪涛先生还说,平时画画,也要认真,切不可马虎敷衍。即使是应酬画,也一定动脑筋认真画好。如果单纯搞应酬,也不是应酬别人,而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如果传留后世的画,只是你不负责任的画,后果该是不言而喻的。另外,为了应酬而不动脑子去画,天天任意而为,不动真感情,只能越画越油,最后跌入低俗的泥潭之中。



老师还跟我谈过搞集体画展的事,说有些人为了争展位,为了使自己的画挂在正面显眼的地方,争得面红耳赤。实际画不在乎挂在那里,而在于画得如何。画得不好,越挂在明处,越给自己丢丑。好的作品挂在那里,都是好作品。那些不认真创作而去争这争那的人,只是些无聊无知的俗人,千万不可如此。此外,雪涛先生自己对卖画的润格一直定得偏低,直到70年代,他的画还是五元一平尺。我对老师说过:“您的润格能否提高一些?”记得老师说在润格上争高低没有意思。“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艺术质量和品位方面。即便润格低一些,多画点,多卖点,有什么不好?”直到1982年雪涛先生辞世时,他的润格才提到百元一尺。




如今,我年愈八十,记性大不如前,以往许多事情都淡忘了,唯独对雪涛先生的教导记忆犹新。我真后悔没能在当年多记一些文字,没能请雪涛先生亲笔润改一番,但这已经没有办法了,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复。我只能身体力行,以我的实际努力来回报恩师的教导与期望。



1998年4月6日于天津美术学院


萧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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