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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朴素的乡野之花

 文冠厚朴 2018-03-22

1

好,我接着写,写一写家乡的油菜花。

 

这些天,望江的油菜花刷爆了朋友圈,连我的母亲都在电话里头说,家门口的油菜花开的晓得几好看!

 

晓得几好,是母亲夸一个人和或一个东西的最美词汇。

 

十年前的这个时节,我陪同一位忘年交去皖南,长者是河南省的一位老报人,作家,摄影家。路上,他对自己拍摄的一幅照片颇为得意。那是一条弯弯的小路,两侧是深远无际的金色花海,花海随渐高的地势延伸到陡峭的山坡,开得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山坡下是粉墙黛瓦的徽派民居。朋友给这幅作品取了个诗意的名字《黄金铺到家门口》。

黄金铺到家门口,这一幕,春天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油菜花就像上帝赐给素净村庄的一件花衣,村村寨寨都绽放着满地的金黄。

 

四年前,七八个同事来望江看油菜花。那时,县里正准备打造油菜花节。县旅游局江局长,我的初中同学,说是要带我们去看望江最美的油菜花。车子行进到香茗山上突然停下来,远远地,我们被山下金色的光芒刺到眼晴,我看见了我所有心念之外的油菜花,柔和的姿态,油画般的色彩,如大自然的笔绘,放眼望去,与诗画田园中原生态乡村完美融合,它改变了我对鸦滩苍凉、僵硬、古板等所有的偏见。

 

第二天,在同学的推荐下,我们驱车来到杨湾至小孤山的江岸。远山含黛,杨柳堆烟,水鸟翻飞,耕牛低首,油菜花镶嵌在绿水碧树之间,黄橙橙、金灿灿,与绿色争宠,与碧水竞秀,显得格外清雅、别致。

 

这两处炫目的黄,击碎了我之前所有关于油菜花的一切印象,原以为中国最美的油菜花盛开在皖南的新安江画廊,在骛源的篁岭,在青海的门源。殊不知,最美的花,在最美的家乡。

 

2

老实说,对于油菜,我不像对水稻和棉花的感情那么深,以至于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它的整个生长过程。印象中,在下冬天,油菜长成苗的时候,大人将它们从松软的泥土里拔出来,装进粪箕,一担担移栽到田地里。

 

油菜是越冬作物,故乡朔风呼啸的隆冬,田野一片枯黄凋零,油菜在风寒中显得独具神采。

“我无言地关起窗子,任北风讪笑而过……”洛夫的诗,让我想起了油菜。油菜不惧严寒,在冬天积蓄充足的养分和能量,只待春回大地尽情怒放。原来,油菜的祖先最早生活在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抗寒是它的一大法宝。


早春时节,天还没有完全暖透,土地佯装深沉,田野仍在冬眠,油菜花这个急性子,外壳被三月的阳光敲了几下,就想含翠吐蕊。几个好日头一晒,“村庄集合了朴素的花朵,向着太阳初升的地方努力的开放”。那场面称得上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偶尔一场春雨,打消了开花的激情,花瓣零落成泥,叶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油菜花并没有因此而慌乱,隐在深处的花蕾闭上眼,聆听大自然所有的动静,待阳光再来次第开放。

 

三月底,阳光开放的热烈,微风趔趄而过,油菜花全开了,“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南畈北畈,东庄西庄,十里花香,恰是宋词。

无论往哪边翻,油菜花盛开起来都算是宏篇巨制。纵观全篇,没有一句平淡的言词,没有一段逊色的章句,近乎完美的诗行充盈着明朗的阳光气息,宛如山泉叮咚,山花吐蕊。

 

绽放得越惊艳,美丽就越短暂。

 

花期稍纵即逝,谢了繁花的油菜又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重新回归到田间地头寻常农作物的角色。

 

3

油菜花,是别在乡村头上的一枚金色发卡。

 

乡村有很多好看的花,桃花、梨花,稻花、棉花,豌豆花、蚕豆花,而油菜花分明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古人亦有同感,《吕氏春秋》有云:“菜之美者,阳华之芸,云梦之芹。”说的是蔬菜之中的头牌就是油菜花。

 

相比之下,城市的花儿,颜色、形状、香味都具备某种近似性和趋同性。那些无土无根的玫瑰、百合、蓝色妖姬、康乃馨,虽打上浪漫、爱情、富贵的标签,但穿梭于无数的路途,磨损于各色包装,历经物流的倒腾,等到了你的手中,虽有余香,却提不起神来,像一个熬夜的姑娘。

 

我忽然发现,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其实不是人,而是花。城市的花开在水泥丛林,开在阳台上,开在大棚里,乡村的花长在泥土里。有了泥,才有根,有了根,才有花。钢筋水泥里种出来的花,阳台上养出来的花,束缚了花的身体,改变了花的容颜,虽艳丽,但太做作和矫情,也是病态明艳。

 

看花,就到泥土中去。泥土中的花,有着纯净的朴素,更带着土地的灵魂。

 

这几年清明回家祭祖,正是油菜花开得起劲的时候。走入花丛,仔细一看,每一朵花都不乏表情的自由,奔放无拘地随意绽放,你染了我的香,我染了你的色,相互应了彼此的景。我甚至怀疑,在乡下呆久了,回到城里,在镜子中是否也会笑出油菜花的样子来。

四月的夜,星繁如云,整个村庄全是油菜花的味道,屏声敛气,贪婪地吸上一口,甜甜的、凉凉的,五脏六腑顿时都像被洗涤过一样。那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了。

 

一夜枕花而眠。

 

4

这是乡村一个普通的长夜。这个长夜唤起了我儿时的许多回忆。

 

人也很怪,对过去芬芳的回忆始终是空洞和模糊,唯在痛苦的土壤里才找得到记忆的丰收。

 

小时候,我喜欢钻进油菜花里,去追赶枝头的蜜蜂,顺手摘几枝夹在自我欣赏的作文中间,偶尔作精怪,偷偷插在前排好看的女生头上,然后,像箭一样猛地射走,不让她察觉。

 

放牛是放学后的事。

 

油菜旁边,老牛带着小牛从浅水处过,遇上鸭子五六,一只蝴蝶在牛背上起舞,青蛙躲在不远处鼓噪。放牛的孩子躺在田埂上,双脚翘起,举目望天,一副考试满分的得意。

 

少年之烦恼是,如何将铺天盖地的花香收藏起来?王小波说,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易解。我们试过将油菜花晒干装进布袋,试过挤出油菜花汁装起瓶里,然后小心安放在书桌上,瓶口一打开,只等稳妥的香,引来蝴蝶伫留。

 

那时候,大人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一任命运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哪有闲情观花赏草?即使在油菜花下耕作,他们关心的是能结多少籽,能打多少油,能卖多少钱。一个在饥饿丛林里跋涉的人,是无心去管外面的风花雪月。

 

油菜花就是命贱,四处八道都长,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桥头,水岸,岭上,坡下,连厕所旁、坟头上也能冒出几枝,即使在无人之地,它开得也从不孤单,高调地秀出野生的恣意妄为和原生的桀骜不驯,透出彼此相通的草根情怀。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此时读了这段诗句是小有感慨。千百年来,寒来暑往,田地换了无数的主人,主人种下了无尽的油菜,油菜花从唐朝一直开到现在,还是诗人温庭筠笔下的气象。

 

5

旅游是城市对乡村的一种奖赏。一朵花,吸引数百里以外的人来到田间地头。从前清冷的乡间小路挤得水泄不通,这边人,都是脸和肚子朝前走来,那一边的,人又是屁股和脑勺在后面走过去。狭窄的田地坝,有的是头发三七开的干部,有的是吆五喝六的老板,有的是长发如狮的画家,有的是提着婚纱的新人,村庄第一次以油菜花的名义邀请到这么多的贵客。

 

油菜花明摆着是来勾引人的,颜色,声音,画面,气味,错乱横陈,只要一触及,就让你沦陷。城里的女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的花,一入花海,狠不得吃了它,吃是吃不了,便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留住花美人更俏的瞬间。

 

那是一朵花对另一朵花的爱恋。

 

时光总是把苦难酿出甘甜。种了一辈子油菜的乡下人,怎么也想不到,油菜花还这么有文艺气息,更想不到,在这犄角的僻远小村,还有人来看山看水看花看风景,还有这样闲适的生活:可以旗袍走秀,可以留下倩影,可以挥毫泼墨,可以喝酒聊天……

不过,过不了多会儿,油菜花又要谢了,一地落英,像是一场隆重的葬礼。游人走了,热热闹闹的土地归于沉寂,农田荒芜了,任满田升起疯狂的野草。习惯过富庶小日子的新一代农民,对外出打工挣钱兴致勃勃,对油菜花赏心悦目,对土地却不屑一顾。

 

油菜花是朴素的乡野之花,准确地说,是农家的花,是乡土上开放出的华美。再美的东西久了,也会引起人们的审美疲劳。单一的旅游项目不可能支撑起一个持续的旅游产业,一朵油菜花无法支撑起背后的乡村振兴。乡村还有太多的真面目,如何在人们疲劳之后重新激发他们的兴趣,让城市对这片田野融入深刻的眷恋?如何让朴实的乡村、美丽的田园搭上新时代的快车?这是个题外话。

 

一朵花恰是家乡的写照。家乡,和许许多多的沿江地带一样,它既不传统,也不张扬。这里的人,性情颇似油菜花,即使平凡得无人欣赏,也能骄傲地绽放自我,遇风刀霜剑时隐忍不发,该蜂飞蝶舞时自由自在,庸常寡淡的一生充满了诗意和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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