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黃征:我與饒宗頤先生

 觉华岛东方明月 2018-03-24

我與饒宗頤先生

 

黃征

 

饒宗頤先生,我們敦煌學界習慣尊稱他為“饒公”,如今被著名的書畫印社團西泠(líng)印社虛席以待,推為社長。這是西泠印社繼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沙孟海、趙朴初、啟功之後的第七任社長,都是學藝雙修首屈一指的國學大師。

饒公與季老季羨林先生並稱國學大師,而且有“南饒北季”的說法。不過季老更長於高屋建瓴、高瞻遠矚的觀點表述,饒公則長年浸淫與文史百科、琴棋書畫的研究與創作實踐中,二人各有千秋,對於中國的學術文化“咸有所貢獻”。

在當今的中國,文、理隔閡不用多說了,一個科學院就被生生割裂為“科學院”與“社科院”兩塊,或者說文科被一腳踢出科學院,不知道郭沫若院長地下有知,情何以堪,他雖然研究甲骨文、寫詩歌小說,確實科學院院長,在今日的話簡直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了;就是文科方面,各個學術領域,各個專業,各個專業的種類和分期,等等,越分越細,互相之間誰也不願意越雷池一步,認為別的都與自己無關。這就像趙本山表演的一個小品,拔牙,得到到牙科去;牙落入喉嚨,就得去喉科;入胃,就得去胃科;入腸,就得去腸科……最後自己出來了。學科分得那麼細,本來應該是好事,樣樣都有人研究琢磨,樣樣都能攝入探討。然而,是事實互相割裂的學科分佈,使得人們的眼界越來越小,坐井觀天,只看見眼前那麼一點點,只能陷入形而上學的泥潭而難以自拔。以前有一個著名的比喻,說我們都是國家的一個螺絲釘,被擰到哪裡,就該一輩子在哪裡呆著,不該有別的想頭。我小時候就天天受這樣的觀念灌輸,於是一心要“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後來慢慢覺悟了,覺得這個理論太形而上學了,人哪能都一動不動呢,“樹挪死,人挪活”,俗話說的還是很有道理,我們應該有自己的獨立選擇,而不為外界的條條框框所桎梏。

我所謂的獨立選擇,就是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來選擇,而不是只考慮升官發財評教授之類的眼前利益。利益高於一切,這個是當今世俗最高的選擇條件。我們固然都不能免俗,都不能不顧及利益,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太注重眼前利益很容易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最終一事無成。

我們再看饒宗頤先生,他不僅精通文史,而且擅長書畫、古琴之類,可以說一個文人應該會的他都會,真正做到了一通百通,樣樣來事。這是我們當今中國的教育制度無法造就的人才類型。在許多人的眼裡,跨越自己的專業界限是愚蠢行為,而且可能非常危險。“我眼前的事情都做不完,哪有功夫去想那事?”這成了絕對的真理。如果饒宗頤先生也這麼想,我敢肯定他絕對達不到今天的境界。

有鑑於此,我在今年九月份毅然決然地從文學院調到了美術學院。我希望這樣的調動能夠幫助我擺脫身上的一些桎梏,能夠更好地做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而不是總想著在“權威出版社”出書、在“權威期刊”發表論文。我寫的論著摞起來也快要等身了,我多寫一點少寫一點都沒有實質意義,無非是能否拿到學校的幾個獎金而已。如果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不拿獎金又有何妨?如果我寫出了自己滿意的論著,少寫一些又有何妨?我這輩子如果有一部自己滿意的著作,我就覺得免於內心的自責了。

我在1988年三十而立的時候,精心于敦煌寫本王梵志詩、敦煌變文和敦煌俗曲《兒郎偉》之類的考釋研究,發表了幾篇論文,後來又跟著導師郭在貽先生、師兄張湧泉一起鑽研撰著,發表、出版了一些比較有影響的論著。那時候我們住著15平米的筒子樓,拿著幾百元的工資,上有老下有小,要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真是非常不易。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同時得到了季羨林先生和饒宗頤先生的熱情鼓勵和大力支持,他們給我的高度評價讓我真的“板凳甘坐十年冷”,並且出版了我的第一步個人專著《敦煌語文叢說》。這部專著,書名是饒宗頤先生代我擬定的,序言是饒宗頤先生親筆撰寫的,而且他對於我做的“訓詁學”研究、《兒郎偉》考釋的點評,讓我深受感動,因為除了自己導師之外還從來沒有人能給我那麼到位的評價。饒先生在序言中說:“余於1985年過杭州,與諸先生把臂,耳飫緒論,久已服膺,而人事倥傯,時不我與,姜、蔣二公墓木已拱。猶喜繼起有人,黃君征以整理《兒郎偉》有聲于時,其尤傑出者也。……運用校勘學、訓詁學的規律,產生了質疑問難的多型研究模式和心得,像擠牛乳般濾出點滴的新血液,輸入敦煌寫本的體內,這些縝密的校訂工作,孕育出許多語文討論上輝煌的成果。……”這是對我們從事一字一句訓詁校勘考證研究者的最高評定,讓我一直沿著這樣的學術道路往前走而不會懷疑自己做的是否值得。

近年來,饒宗頤先生仍然還在關心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研究者,他的八十大壽、九十大壽、九五大壽舉行的國際大型學術會議,我都是受邀學者代表;我們今日主編的《陝西神德寺塔出土文獻》及其研究,都承蒙饒公賜題書名,這說明他對於後輩的鼓勵與提攜是始終如一的。

對於饒公,雖然自知永難望其項背,但是他的學術思想和融會貫通的學術路子,卻是非常值得我們借鑒的。我願意做點嘗試,看看是否在做學問之外還能玩點別的,例如書法創作之類。

2013128日到12日,我前往香港大學出席饒宗頤與華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提交了關於陝西神德寺塔出土文獻的研究論文,與來自國內外的學者交流。會議期間,我表達了希望得到饒公題字的心願。然而,饒公雖然身體健朗,卻已經不再為人題字作畫,只是興之所至隨意寫寫。我想要請饒公賜字,不能急求,只能耐心等待。

然而,才過了半個多月,饒公已經題寫了一幅四尺整張的《莫高窟題詩》:“河湟入夢若懸旌,鐵馬堅冰紙上鳴。石窟春風香柳綠,他生願作寫經生。”這是他詩詞的代表作,表達了他對敦煌的嚮往之情,也最切合我作為敦煌學研究後來者的願望。字用風格獨特的行書寫成,線條瘦勁舒張,飛白頗多,顯示了落筆的力度與運筆的速度,一點都不輸年輕時的水準。詩作之尾,分別題寫了上下款,蓋了雙印。上款是:書舊作贈江浙散人黃征方家。下款是:癸巳九十八叟選堂。兩個印章分別是:饒宗頤印(白文方印)、固庵(朱文方印)。

饒公是舉世公認的國學大師,還是頂級的書畫家,前兩年還應邀擔任國家文史館館員、西泠印社社長,如今98歲高齡,我們普通學者根本沒有機會跟他套近乎。而且我還是世界上最不善於套近乎的人。之所以饒公對我頻有垂青,大概出於兩個原因:一是提攜後進,一是師生情誼。提攜後進是許多老前輩都很熱心的事情,而我1985年考入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之後隨薑亮夫、蔣禮鴻、郭在貽先生治敦煌學,三位先生都是饒公的好友。

 

(感謝黃先生授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