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的名胜古迹繁多，园林美景甲天下，然而，最迷人、最让人依恋的，还是苏州的人文风景。山水美景与园林冶造固然赏心悦目，人文历史累积的审美积淀，如苏州的昆曲与评弹，通过文学与音乐的创作，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生命中悲欢离合的艺术追求，更能触动我们胸怀的感情，洗涤心灵。历代的姑苏繁胜已经飘逝在历史的风中，昔日的诗酒风流透过泛黄的书页，隐隐约约提供了我们冥想的灵感，让你走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还能听到风声的呢喃，轻轻唱着吴侬软语，诉说中国文化传统最纤柔的风韵。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兵燹战乱与颠沛流离，我们站在文化传统的废墟上，只能通过昆曲与评弹的浅斟低唱，依稀感受往昔的风雅神韵。 我起初是听不太懂苏州话的，但是觉得评弹实在好听，可以从苏州话咬字吐腔的曼妙之中，体会江南风味的柔糯，就像苏州糕团一样，有一种淡淡的烟岚似的甜美馨香。伴随着琵琶与三弦唱出来的评弹，把姑苏风雅的神韵发挥到了极致，让人陶醉于婉转的乐音与歌词，不经意就魂灵出了窍，飘荡在云中在雾中，在岚气弥漫的山水中，朦朦胧胧的，似乎坐在唐代的大明宫里，和唐明皇与杨贵妃一道，欣赏霓裳羽衣舞的曲调。听了几年下来，好像也就慢慢听懂了唱词，或者说是猜懂了评弹的语境，随着弹词的抑扬顿挫，进入了姑苏风韵所编织的艺术天地。 有一次我听苏州评弹学校的学生唱《姑苏好风光》，七八个妙龄少女，真如杜牧诗中说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弹起琵琶，轻柔地摆动纤纤的手掌，唱着：“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有山塘，哎呀两处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两处好风光。正月里梅花开，哎哎呀二月里玉兰放，哎呀三月里桃花满园尽开放。四月里蔷薇花开，牡丹花儿斗芬芳。五月五日龙船会，来船野芳浜，端阳锣鼓轻敲，刹郎郎仔郎当，刹郎郎仔郎当，郎里郎当刹啷一声响，咚咚锵，打一个招呀，来船野芳浜，再打招呀摇进山塘……”好听吗？那真是好听，像出谷的黄莺俏生生站在枝头，初次啁啾着如此悦耳的曲调。少女们的歌声有点生涩，辗转曲折之处也不够熟练，然而，整个曲调的活泼动听，就像 开春的山花绽放在田野水边，如此的江南，就像白居易说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勾起了我们的历史感怀，联想到当年范蠡带着西施遨游五湖的传说。 于是，我开始研墨书写，写了一批苏州评弹的唱词，特别是长篇故事的开篇，如《白蛇传》《长生殿》《红楼梦》《三笑》。有的唱词是如此的优美，有的又如此诙谐，而且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愫，与昆曲异曲同工，亦庄亦谐，可以铺展成长篇的故事情节，有着独特的姑苏风韵，其笔触之细腻，则在其他文学类别中难以见到。 许多描绘小人物的弹词，读来令人失笑，可说是苏州话特有的谐趣，如《三笑》中有很长一段山歌：“虎丘山的山门末勿算高，远望阳山路远遥。狮子回头末拿个虎丘望，望到山浪风光好。窗外杨柳末绿油油，姐妮房里绣肚兜。先绣鲤鱼跳龙门，后绣狮子得儿……滚绣球……”读着读着，你就觉得，出了苏州虎丘的山门，身边都是说着苏州软语的土著，很斯文地唱着曲，摇着折扇，一步一摇地走在山塘的石板路上。 郑培凯专栏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