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拯救出来 ——海子 作者:张文武 摘自《海子的永恒轮回》(2004年) ![]() 诗人海子 过客 死里求生 在《太阳·弑》第二十场,海子专门安排了鲁迅《过客》小剧,可见海子在「过客」身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在《过客》中,那过客一出现,就让人感觉到,他已经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经过了很多地方,因为一路上人们从不用相同的称呼叫他,而他早就记不清这些称呼了—— 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几乎是永恒),在这么多的地方重复同一个动作:「走」——这「过客」走而复走,早已忘记了来处、去处,他如此困顿,如此狼狈,却又为何目的? ——过客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他身不由己地走,走,走,没完没了…… 海子的境遇和过客一样,是在漫无目的地走,他早已感到疲惫了,却无法停下来。 不过有些不一样的是,在过客的「走」中,我们能看到一丝拯救的可能,有一丝希望在里面,他的走可以让他逃离那「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1]的地方—— 而海子则完全是决绝的,在他看来,即使是鲁迅的希望,也是一种无法兑现的诱惑。此时的海子,完全是「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2]。 主宰者 从未言说 他决定弄清楚这一切,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他为什么要存在,为什么要在轮回中盲目地旋转——而要回答这一切,诗人自己肯定无法做到,因为他已经是盲目的了,那么,要回答这一切,就必须存在一个能看清一切的人,一个主宰者、创始者。 诗人决定触摸极限,触摸到绝望的底里,迫使那个主宰者发话—— 我多么期望我的内部有人呼应 又有谁在? ——《太阳·弥赛亚》[3] 海子如是问道。他甚至到了天堂去寻求应答,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触目所及,只有废墟—— 天空运送的是一片废墟 我和太阳在天空上运送 这壮观的毁灭的无人的废墟 ——《太阳·弥赛亚》[4] 没有人回答他,那个所谓的主宰者对他的追问视而不见——要么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主宰者,要么这个主宰者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神,他「从未言说」,「从未关心过我们」[5]。 而有没有这么一个主宰者,这么一个永恒的神,结果都是一样的。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组合,整个生命的群体都是无人照看的、孤独的,他们只是存在着,并不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存在。 生命是多么盲目,人类是多么盲目,它在没有一个明确目的的情况下,就贸然出现了。没有一个许诺,只有人自己呵护着自己的愿望;也没有一个因果的存在,偶然随时都在威胁着你;没有一个高出人类的理性存在—— 「人类是偶然的」[6],生命在成长的过程中,充满了种种不可理喻的、不可预料的偶然,一切再也不像海子以前所想象的那样,充满善意: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给母亲》[7] 如今他回过头去看看自己以前的愿望,发现自己曾经多么地幼稚啊…… 远方 我站立的地方 直到此时,海子才真正和尼采达成了一致。他已经完全抛弃了曾经的美好幻想,以一种悲剧的心态看到轮回的真正面目。 生命就是这么盲目的,它充满了种种偶然、意外、非理性。并没有一个合理的、必然的命运公式;并没有一个给你指路的至高存在。人类从诞生之初就是如此,而且只要生命存在,它将依然如此,没有两样……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四姐妹》,1989.2.23[8] 山冈上天空望不到边 山冈上天空这样明亮 我永远是这样绝望 永远是这样 ——《黎明(之一)》,1989.2.21[9]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1989.3.14凌晨3点到4点[10] 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遥远的路程》,1987.5.27[11] 那不断来往的 不断开始和结束的 难道不是 同一个秋天? ——《太阳·诗剧》[12]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太阳·弑》[13] 轮回 自我拯救 不同的是,尼采对永恒轮回的认识,是早有准备的。他早已估计到了永恒轮回强大的杀伤力,所以面对永恒轮回,他是以一种悲壮的、悲剧的激情给予了肯定,并不无善意地警告所有准备认识永恒轮回的人:这个真理是危险的,它不同于基督教的传道,它没有温情蜜意,没有善意的许诺,它只是真实。所有接受它的人都必须经历第一种变形,必须成为骆驼,有一颗骆驼般强大的心,有一种骆驼般的强大的意志,否则你将无法承受! 尼采对生命的肯定,是在他对永恒轮回的残酷有所认识之后进行的,这两者甚至存在着一种因果的关系,就是说,正因为这种残酷的轮回,尼采告诉人们,生命才越加值得肯定和好好把握,他要让人们更加真实、清醒地活着,而不要再自欺欺人地在一种莫须有的企盼中混沌一生。 而海子呢,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尼采的警告,他对于永恒轮回的接触,完全是以一种相反的顺序进行的。 最初,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肯定了轮回。其实他对轮回的这种肯定,完全是出自一种幸福感,如前所述,是来源于当时热恋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这种幸福感和憧憬是海子之肯定的直接来源、强大的支柱。一旦这种支柱被抽空了,他的肯定便轰然崩塌—— 与尼采相比,海子并不是他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一颗鱼头,而尼采是鱼尾——事实完全是相反的!尼采那里才有真正的理性,而海子自己则「头发松开,充满情欲和狂暴」的![14]他轻易地相信了天堂,相信了轮回的幸福感,几乎很少用理性去思考过。 而当他失去那个支柱,失去一切幸福感,更深入、更清楚地看到了轮回的真实面目时,他已经再也没有激情去肯定生命的美好了。虽然他自己曾说: 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拯救出来[15] 但事实上,他在拯救的过程中,已经因为彻底绝望而无力拯救自己了。 作者:张文武 摘自《海子的永恒轮回》(2004年) 转载请保留署名信息 并注明来自公众号「落叶村」(wenwu-z) 文章出处:http:///post/29896117792/ 注: [1] 鲁迅:《过客》,见《鲁迅散文全编》,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第92页。 [2]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动作(代后记)》,第887页。 [3]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812页。 [4]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811页。 [5]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太阳·土地篇》,第575页。 [6]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太阳·诗剧》,第863页。 [7]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给母亲》,第94页。 [8]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445页。 [9]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439页。 [10]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470页。 [11]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434页。 [12]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790页。 [13]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第712页。 [14]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尼采,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第314页。 [15]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动作(代后记)》,第888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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