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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诗集: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 凤凰诗刊

 茂林之家 2018-03-27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是诗人谷禾近五年(2013-2017)来所创作的诗歌力作结集。他的诗歌不管是直击,还是重现或回忆,总是以“及物”的“结点”,在一个缺乏诗意的文化语境里,写出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富有现实感的“沉痛”的诗歌,展现了一位当代诗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向以杜甫为代表的中国伟大诗歌传统致敬的勇气和实践精神。


谷禾诗选


○飞蛾扑火


灯光一点亮。飞蛾就扑过来。


这么深的秋夜。灯光一点亮

飞蛾就扑过来。吻那火。吃那火。叮叮当当。


你看那一盏灯光。你看那一只飞蛾扑过来。

你看那十只飞蛾。

你看那一百只飞蛾,扑过来扑过来。


更多飞蛾扑过来,纷纷落在灯下。

如一场飘雪,

它着火的身体有焦煳的味道。而火苗更旺。


而窗外投下星光的影子。

那灯从何处亮起?一盏灯,把黑夜变了屠场。


灯光里,我一动不动——

我在等待那光燃尽。我在等待那身体之光燃尽。

再也不见我身外有一只飞蛾。


……而屋子也消失了

而黑夜归于黑夜……

2013




○午  后


门口的秋千架

什么时候落上了一层灰尘

我犹豫一下,还是抬手擦去了,并把被芯搭上去

一点点展开

让阳光,晒去藏在缝隙里的凉


我坐在台阶上

看它一点点膨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人

一点点舒展了腰身


几个孩子

聚拢过去,小脸儿贴在被芯上蹭

钻到下边藏猫猫

有几片柿树叶子飘落下来

不远的铁栅栏外

银杏叶子还是一树一树灿烂的金黄


在天黑之前

孩子们不会长大,我也不打算把被芯抱回来

2014




○暴雨记 


这真是我喜欢的时刻——


一场暴雨席天幕地,但没有谁被击溃

小伙子们

在烂泥塘的草地上拼抢

但暴雨已粘合了他们的眼睛 


看台上的人群

雀跃,载歌载舞,一刻不停下来

球场之外

更庞大的雨水。雨中奔命的行人

划动双臂游泳

像一条条美人鱼,女孩子和妈妈

轰鸣的汽车

犁开水浪喷溅在男人们身上


而去天堂的父亲

也从雨水里返身,在一群湿淋淋的雨披中

精光头颅

仿佛哭泣的国王 


书案上,袅袅的茶香

凉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雾气缭绕的脸。你看不见-- 


一场暴雨

把天与地缝合了,一针一针地

明亮而密集 


你看不见白昼的闪电

一座城市

废弃的城墙,钟的秘密心脏——

2014




○老王来访


咖啡馆转让后,我许久

没见过老王了。

前天下班回家,我又在

公交站遇见了他。

他一边走,一边抽烟,

女儿挽着他胳膊。

去市场买点菜,老王说,

回头去你家坐坐?

我点头,说在家等。

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

回到家已半夜时分。

我女儿说,白天有人找你,

一个老头儿,和他女儿,

来了两次。上午一次,

我说你不在家,他们走了

下午一次,我没开门,

说你还没回来。你打个电话

过去吧。我支吾着,

进了自己的房间。

--老王又来敲门了,

在睡梦中,我赶紧趿上拖鞋,

去给他开门。他淡淡地,

站在门外,和我聊了一会儿。

从梦中醒来,我打定主意,

天亮以后,过去向老王道个歉。

他离我不远,喊一嗓子

彼此也能听见。只是不知道

他在不在家。但我没想要打电话,

你知道的,我没老王电话。

老王也没我的。

2014




○树疤记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

疤痕,并不影响

树木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又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2015




○传说


泪水流到半路,卡在了眼眶

剜出一砣砣的盐

有人说来自舌头,有人说来自大海

眼晴里接着落下灰烬


灰茫茫,无边无际

落上每个人的脸颊、身体、道路、荒野


这一次,不再有人

去关心它的源头,如同灰烬不关心灰烬

2016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我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

练沟河两岸的麦子已经收尽

一垛垛麦秸,在暮光里

如蘑菇生长,又如初堆的新坟

我去村子里看望老去的父母

在一段土坡路上,相遇了陷入泥泞的拖拉机

拖拉机上坐满了出远门的农民

他们长着比我憨实的笑脸,黧黑的面皮

我帮他们一起用力

把吐着黑烟的拖拉机推出泥泞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热情地邀我

与他们一起去耶路撒冷

他们说那儿是耶稣的家乡

他复活后一直与上帝生活在那里

那里才是人间天堂

坐着这拖拉机,天黑前就可以到达

他们扶老携幼坐上去

唱着上帝的赞美诗

在我的注视下,一会儿消失在了晚霞里

2016




○'他们交换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他们朝我飞来——

一只只鸟的样子,黑色西服,红领带

在暮晚,落霞与夕光飘散

北运河长堤上,蛇形甬道游向远方

沿河的垂柳,绿辫子解散在水里

而雪松和黄杨隔岸旁观,光线在水面上

闪烁,时而破碎,又黏合在一起

当我独自走过,夏日盛大的寂静

来自一棵摇曳的细草,滴灌龙头的恣肆

一片叶子也拽住我的脚步

让我低头,看见水底的落日也拉长了

卡在两栋扭曲的居民楼的夹缝里

灵魂贴着薄薄的水面,蜂拥朝我飞来--

'他们交换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扑噜噜地,飞进了我战栗的身体

而在另外的季节,河水静谧,近于真理

垂柳潮湿的枝条上蝉鸣萦绕

却不见蝉之踪影,浪尖的舞蹈

有柔美的弧度,掠过头顶的飞机

交织的轰鸣,也不被弹奏的波纹挽留

只有蚂蚁的行刑队,停在桥上的一辆货车

——唉,若干年后,忆及这个暮睌

亲爱的孩子,你问我听见了灵魂歌唱吗

我说是的,他们有鸟类的嗓音,如天籁回响

2016




○ 绝顶论


众山之上,不再有

更高的存在

唯星空、白云、空虚和厌倦

一种伟大的荒凉

所谓江河

不过泥丸。所谓古今,亦不过弹指间

你看那千仞悬崖,如刀砍斧劈

等待着英雄纵身一跃

从一张滴墨的宣纸上,诗的落差

与你的短暂的晕眩

构成了古老汉语的神性

继续向上,一只鸟在暮色里

怀抱经书疾飞

再向上,就剩一颗秃头了

你唤之太空,唤之寰宇。偶尔也称之绝顶之人

——唯一的白发,飞流直下三千丈

2017



访谈录

谷禾   严


☎ 谈谈您的诗歌写作历程?


我的诗歌写作大体是从20世纪80年代最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我还在淮河平原深处的小镇教书,春夏之后,课余无聊,偶然读到了同事订阅的《诗歌报》,觉得这样的分行自己也可一试。幸运的是,我写下的第一首当年就发在了一家叫《中原》的杂志,并且获得了一百元的奖金(约等于我作为青年乡村中学教师时候1个月的薪水),可以说,它极大地满足了我的物质和精神虚荣,也鼓舞了我做一个诗人的决心和信心。


我在小镇坚持写了10年。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对外的交流只能用书信,对写作者来说,发表更不是容易的事,可能我干得还不错,却没觉得太难。甚至多年之后,还有朋友认为我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乡村诗人之一(这是让我脸红的评价)。


1999年秋天,我决定来北京闯一闯,先是去了鲁迅文学院读书,后来辗转到了现在的杂志社工作,直到今天。


诗歌写作也是有学徒期的,因为它需要语言的磨砺,更需要生命的经验。当然,各人心智和悟性不同,时间长短也各异。我是个笨人,写作学徒期超过了10年。


来北京之后,我诗歌写作的视域转向了城乡结合部这个特殊地方。我坚守那种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的写作。希望我写下的分行文字可以成为个人生活和时代的见证。


我想努力做好一些。


你心中的好诗标准——请举数例说明。


好诗的标准(如果有标准)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变化的动态。初写诗的时候,以为情感和想象是诗歌最重要的元素,必须写得神采飞扬。随着年岁的增长,现在我觉得经验的积累才是最重要的。我所说的这个“经验”既指写作者个人的生命经验,更包括这个时代的经验。或者是两者的契合和渗透。只有经验才有可能让写作者洞悉和准确揭示出世界和存在的美学真相,才能用最朴素的语言准确地呈现出来,这有点像匠人从木头里救出庙宇和年轮。


用最朴素和准确的语言揭示出世界和存在的美学真相,既是我心中的好诗标准,也是我诗歌写作的理想。


我来列举一些自己心中的好诗吧。诸如《世事沧桑话鸟鸣》(沃伦)《马群》(休斯)《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布罗茨基)《个人的诗泉》(希尼)《埋葬的爱情》(苏金伞)《衣服》(大解)《下槐镇的一天》(李南)《避雨之树》(于坚)《十七个民工》(侯马),包括我的《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等,这些诗都随便百度一下都能看到。它们所呈现的是现实的存在,又无一不经历了诗人生命经验的点铁成金。


☎ 谈谈您的诗歌内核。


诗人张执浩倡导“目击成诗,脱口而出”,伊沙力挺“事实的诗意”,都是在试图廓清诗歌的边界。写作者都希望诗歌是一头无所不能的魔兽,能消化包括煤、石油和垃圾、核废料在内的任何东西,但它又的确不是的。


归根结底,诗歌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所要表达的都应该是写作者对这世界的“爱”。“爱”在这里是个动词,是诗人对世界和存在之美及幽微人性的发现和深度挖掘。


诗人要有勇气摒弃或者忽视世界的传奇性,尝试去呈现个人日常生活的诗意、真实和荒诞。我非常看重“爱”和“日常”这两个词。


☎ 您个人最看重自己作为诗人以及作品中的品质是什么?


“真诚”。它对应的敌人当然是“虚假”。


我这样说不是反对诗的虚构,而是要求自己把所有虚构都要建立在细节的真实上,建立在对日常生活的独特观察和精确把握上。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人对世界的好奇源于个体生命对陌生化的真实渴望。诗歌能从一个崭新的视角给予他幻视性的回答。


通透的诗写者应该用真诚的态度去面对他的读者和诗歌这门古老的艺术。诗人终其一生的工作,就是要运用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去洞悉世界的真实,并用自己的语言系统去建立起一个和现实世界息息相通的个人的艺术世界。


在这一过程中,怎样强调真诚的重要性都不过分。


☎ 您的新诗集《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中的核心气质和意象分别是什么?


我在这本书的自序《向杜甫致敬》里,通过对杜甫和拉金的对比,探讨了现代诗歌的日常性表达问题。正如拉金可以把半夜起床小便写进诗里一样,杜甫其实也是一个没有宏大诗歌理想的写作者,他最好的诗都是书写自己狼狈不堪的日子,以及“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的。他们对个人日常生活的反复书写,因为其表现出的原生态的真实和对心灵的关怀而具有了广阔的时代性。


我希望读过《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的朋友,能够感受到我向杜甫所开启的日常性写作的致敬。


在这本240页的诗集里,我反复写到了北运河--它是我十五年城乡结合部生活最醒目的地理标志。其重要性有点像田纳西的坛子之于史蒂文斯。它也是我当下诗歌写作的出发地。我活在它的涛声里,也不懈地书写着它的涛声和波浪的反光。


☎ 作为一位创作多年且收获颇丰的诗人,对自我而言您可有尚待解决的问题或期待?


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谢默斯·希尼的获奖理由是 “由于其作品洋溢着抒情之美,包容着深邃的伦理,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现实历史的奇迹。”这一理由也是我对自己诗歌写作的伟大期待。


☎ 如何看待诗歌的流行性和经典性?


经典和流行既不矛盾,也不合一。从李白、杜甫,到叶芝、沃尔科特,到海子和于坚们,他们最经典的作品都不是传播最广的那些。如果李白只是一个写出了《静夜思》和《望庐山瀑布》的诗人,他只是三流。写出《当你老了》的叶芝如果没有中年以后的那些伟大诗篇也将泯然众人。


《扬子江诗刊》曾邀国内有影响的诗人和批评家各自选出自己心中最优秀的19首新诗。很多人选的多是大家耳能熟详的作品,入围的当代诗歌作品相对偏少。这一方面说明文学(诗歌)的经典性确实必须接受时间的淘洗和检验。另一方面,也与他们自己认知的“中国当代诗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是相矛盾的。这种“口是心非”,说明新诗和新诗的从业者并不是那么自信。


胡安·拉蒙·希门尼斯把自己的诗歌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我理解这个“少数人”并不等同于几个人,而是一个相对的范畴。


杜甫也发牢骚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可见伟大的诗歌也一直在寻找伟大的读者。


☎ 诗人与读者之间比较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诗人和读者的关系最好像一座森林的众树,既各自独立,互相尊重,又根须相连,共同分享阳光。


不必强求每个人都去读你的诗。诗歌是关照心灵的,要允许读者只在他需要和愿意读的时候读诗,或者干脆不读。如果诗人恰好把自己的诗写到了读者的“心里”,我相信他一定能够赢得他的读者的尊重和喜欢。


☎ 请预言一百年后诗歌和诗人的在人类场景中的位置。


我相信即使到一百年后,优秀诗歌的写作者也一定是人而非人工智能化的“小冰”们。因为只有人类才具有差异化的情感体验、审美和生命经验。


人类不灭,诗歌永恒。


一个只追求物质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应该有诗和远方。”这话有点烂俗。但却是真理。


也许有一天,为人类打开通向未来的钥匙并不是科学,而是伟大的诗歌艺术。我相信诗歌有通灵的禀赋。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诗集《飘雪的阳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诗集《鲜花宁静》《大海不这么想》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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