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的发展,自中唐以后,一个明显的迹象是心性问题 逐渐成为关注的中心。究其缘由,佛教思想的浸润扩张无疑是主 要的驱动力,但它之所以发生作用,也反映了哲学理论发展的一 般趋向。就儒家而言,“性与天道”问题本来是宝贵的思想资源, 但长期以来却未得到应有的注重,中唐儒家学者刘禹锡在阐发他 会通儒佛的“亦水火异气,成味也同德;轮辕异象,致远也同 功”的思想时,对此做出了“然则儒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 故世衰而寖息”®的理论诊断。儒学的衰颓其实缘由不在佛老, 而在自身的“罕言性命”。 当然,所谓“罕言性命”并不意味着一概不言,汉唐儒家的 人性理论便有充分的发展,这尤其表现在作为其理论代表的性三 品说上。但是,性三品说主要是一种对现实人性做出的价值判 断,它并没有向前追溯和解释善恶之性的先天根据和理论基础。 因此,从善恶回溯性之本身,力求从形上的层面阐明善恶与性究 竟是何关系,成为了性论发展的迫切的要求。 从唐五代的性论走向看,与刘禹锡同时的佛教学者、华严五 ①《袁州萍乡县杨岐山故广禅师碑》,《刘宾客集>)卷4,第36页,《丛书集成 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祖宗密,无疑是充分看到了儒家理论当时的窘境的,因而他可以 充满自信地为佛教理论的优长唱赞歌。称之曰: 策万行,惩恶劝善,同归于治,则三教皆可遵行;推万 法,穷理尽性,至于本源,则佛教方为决了。① 宗密是肯定三教各有其合理性的,但这终究还是要分出高 低,因此,最后的判断标准就集中在这穷理尽性的“本源”上。 宗密的说法是否有道理,可以唐代儒家性论的主要代表韩愈 作为对照。韩愈虽然在具体分析自先秦以来的性善、性恶和性善 恶混等说的缺失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性三品说,但他的分析 只是从一般的概念出发,说明“与生俱生”者为性,而“性之品 有上中下三”®,却没有提供如何会有性三品出现的理论根源, 即没有能提高到“本源”亦即本体的水平。而且,这里所隐含的 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就是:凡儒家学者都公认人性来源于天赋的 前提,所谓“天命之谓性”也。但如果从天命、天道而来的人性 “与生俱生”便是善恶不等的话,那凭什么需要这样厚此薄彼又 极不公平的天命或天道呢? 事实上,对这一明显的矛盾或天道的不公,宗密已经栄锐地 指出: 又言,贫富贵贱,贤愚善恶,吉凶祸福,皆由天命者, 则天之赋命,奚有贫多富少,贱多贵少,乃至祸多福少?苟 多少之分在天,天何不平乎? 又,既祸乱反逆皆由天 命,则圣人设教,责人不责天,罪物不罪命,是不当也。③ 显然,性三品说的理论效力是解决不了 “天何不平乎”的疑 问的。进一步,天如此不平,圣人设教却只针对人物的不善,而 1.《华严原人论·序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下简称《资料选 编》),第二卷第二册,第387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2.《原性》,《韩昌黎全集》卷十一,第175〜176页,中国书店1991年影印版。 3.《华严原人论·斥迷执第一》,《资料选编》第二卷第二册,第388页。 不怪罪天之得失,更是十分的不当。 从原则上说,如此的天道不公在儒家是一个不可接受的假 设。但是面对宗密为代表的佛教学者的责难,又必须提出解决的 办法,以维护儒家天道性命的神圣。与韩愈有师生之谊的李翱, 在对儒家的思想资源进行清理的基础上,将《礼记》中的《中 庸》与《乐记》的有关思想集合起来思考天命与性的关系,从而 对这一问题开始了新的探索。他云:“敢问何谓‘天命之为性’? 曰:4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性者,天之命也。”®李翱将《中 庸》的“天命之谓性”嫁接在了《乐记》的“人生而静,天之性 也”的基础上,从“静”出发去理解天命之性的范畴,这在儒家 性论发展史上,无疑走出了新的一步。 在李翱这里,与“性者,天之命也”相对应的,是“情者, 性之动也”®,而性一旦动而为情,也就有了善恶,所谓“情有 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也” ®。那么,简单的解释就是:天命之 性静而纯善,现实人情动则有善有恶。由于情之善乃性的自然延 续,恶才体现了情独有的特点,所以李翱之说通常又被概括为性 善情恶之论。当然“情”在这里已变为特指之妄情。对于由此而 来的性善情恶,挽救的办法就是灭情而复性。他说: 情者,妄也,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 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④ 李翱灭情复性说在理论上的特点,是由动向静复归,由现实 向先天复归。在他这里的本性的清明,是一种先天必然的设定, 它并不会因为后天情欲的干扰而损耗消失。以水作譬:“水之性 清澈,其浑之者沙泥也。方其浑也,清性岂遂无有耶?久而不 1..《复性书中》.(<全唐文》第7册,第6435页,中华书局]983年版。 2.《复性书上》.第6433页。 3.《复性书中》.第6436页。 ©《复性书中》,第S436页。 动,沙泥自沉,清明之性鉴于天地,非自外来也。”®水固然有 混浊之时,但只要保持不动(静),本有的清明之性便会自然 显现。 那么,李翱论性便与韩愈性情对应的三品说有了根本性的不 同。虽然双方性论展开的机制都是由性到情,但韩愈是性情一致 论,件天生有(上)善(下)恶;李翱则是性善情恶说,灭情才 能复性。而更重要的是,韩愈的人性立足于现实的善恶,李翱的 人性却将方向转向了先天的本性,转向了性本身的“清明'”。而 其基本点,便在于“静”。 在这里,由清明到浑浊或由静到动的人性,分别表现为潜存 与显露的状态。在此前提下,所谓“人之性皆善”就只能是一种 理论的假定,对于静而未发的天性来说,人是无法直接认定其价 值属性的。社会的道德判断,实际上是从动而恶的现实反推其静 而善的本性。李翱在引证孟子的著名比喻“人无有不善,水无有 不下。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 之性哉”后归结说:“其所以导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 善亦犹是也。”®水搏激而有过颡、在山之情形,这与水顺流而 下之性相反,从此相反之例“导引”的结果,是不善缘于外因, 人之本性皆善也。 但是,随着李翱的推论,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即在李翱,人 之情并非都是恶,“情有善有不善”也。那么,实际上出现的, 是性善情恶和性善情亦善的不确定发展的可能。之所以如此,在 于情之善恶终究取决于后天人为的作用,善不过是“中于节而已 矣”。而“节”本属于后天的社会道德标准,善恶判断既然依后 天的价值标准而作出,先天的善的假定便失去了意义。由此,理 论的需要推动着人们的思考,一条新的道路一一先天本性无善恶 1.《复性书中》,第6436页„ 2.《复性书中》,第6436页。 开始露出端倪。 从思想资源来看,性无善恶的思考,还在李翱、宗密之前的 禅宗创始人惠能那里,就已经有明显的表现。性论发展的主导 权,最初是掌握在追寻佛性的佛教学者手里的,尔后才在儒家学 者中引起了反响和与此相关的争辩。惠能倡导“佛性清净”、“人 性本净”,使与善恶评价捆绑在一起的性范畴开始解脱出来,从 而把性本身的问题提到了人们的面前。按照惠能对性空义的改 造,他之性实际上表现为一个性空—性有—注空的发展过 程。即原来作为否定概念的空,已经转向为肯定的概念,即性是 涵盖整个世界的存在,包括善恶在内的世间一切都在性中。从此 性空而能含藏善恶诸法即性有出发,可以容易地分离出性本身是 不含善恶的结论。惠能说: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若空心坐,即落无记空。虚空能 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 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① 性空而含藏善恶可以方便地理解为性无而生有,当然二者也 有区别,即“空”突出的是无所不含藏之性,而“无”强调的则 是无任何可得之体(如善恶)。那么,一在能含,一在缘生,二 者相互发明:因为能含,善恶万法才能与性相连;因为缘生,善 恶万法与性便没有直接的关联。 如此之性无善恶,发展到五代宋初禅师延寿(904〜975)那 里,有了质的飞跃。延寿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性 无善恶,能生善恶”®的观点。他以镜作比喻说: 犹如明镜,本无好丑众像,能现一切好丑众像,像有增 减,明镜光体不增不减也。镜本无像,故能现像。佛性无善 恶,能现善恶。众生不得性,但得善恶。为善恶所拘,不得 1.郭朋:《坛经校释·二四》,第4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2.《宗镜录》卷16,《大正藏》卷48。 自在也。性善不坏,故地狱发佛界善;性恶不坏,故佛能现 六趣恶。① 性与佛性在这里是同一的概念。性本无善恶,就像镜本无像 一样;但正是因为它本来无像,才能够显现众像。然而,众缘无 论有多少增减变化,也不影响镜体之本身。从镜体到性体,由于 作为“明镜光体”的质性恒常不变,所以能生发和映现世间一切 善恶。那么,从其体而论,则性无善恶;从其像(相)而辨,则 性生(现)善恶。善恶既然是随缘而生,如果拘泥于善恶,也就 不可能深人到性。可以说,善恶范畴之有价值,正是从佛性本体 无所不能生(现)来发明的,当然也是为了说明惩恶劝善的教化 功能。 在延寿这里,性不仅是本体,也是整体,是现象世界的总根 据、总原因。他又说: 又性者,即是善恶等诸法之性,遍十方、三世、众生、 国土等一切处,无有变异,不增不减,能现善恶、凡圣、垢 净、因果等。从性而起,故云性善性恶。若善恶等即无定 相,随缘构习如镜中像,无体可得。若遇净缘即善,若因染 缘即恶。从修而得,故名修善修恶。12 延寿这一长段话说明,首先,恒常不变的性体是无所不在 的,它是包括善恶在内的世间一切存在的总根据。善恶之相如镜 中影像一样,随不定的净、染诸缘而生起,并不存在一个确定的 善恶本体。实际上,人到底是善是恶,取决于人的修养锻炼状 况,善恶之缘生不是客观自然的过程:修于善则来善缘,修于恶 则来恶缘。所以,性善性恶应当从“修善修恶”的主观自觉的层 面去理解。 从而,性无善恶论的意义,就不在伦理道德层面的价值评 ①《宗镜录》卷16,《大正藏》卷48。 ©《宗镜录》卷16,《大正藏》卷18。 价,而在于从超越的层面明确性范畴的本体性质,并形成为一种 虽无增减变异却又随缘构习的性体与善恶相状相互作用的结构, 使理论的重心从与善恶判断相纠缠的人性论向超越善恶的本体论 转化,以性为本的逻辑开始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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