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兆娟 图︱network 那年,我刚刚师范毕业,分回了我的母校初中,教三班初中三年级的生理卫生。和我一块毕业分配的的,还有两女两男四位同学。 我们工资每个月八十三块,发工资就像今年中秋节的连阴雨天气下的大日头,露一下头就没了影,何况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一个表妹跟着我上学,我得每天面对那个煤火炉,上演变出四个人的伙食的戏法。 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时候,我做了很大的努力。 自信这东西吧,好像姐也不太缺。可姿色这东西,我这里老是断货。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俊男靓女们,我拿什么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乖乖地臣服不捣蛋呢? 我不露声色地在办公室里憋大招:找资料,设计教学,斟酌语言。 力争出口话语妙如莲花,板书龙飞凤舞,结构环环相扣,导入石破天惊,结果吗,当然是得吓住这一群小傻子,让他们崇拜我,害怕我,贴近我,爱上我, 总而言之,就是好好学习,考个高分,你看你想哪去了,姐都已经有了男朋友了,一米七八,明眉大眼的帅哥,姐对小屁孩向来不感冒。 可可可这生理卫生课还真的不好上啊! 你想,它既不能像语文课忽悠忽悠地煽情,也不能像历史课那样曲曲折折地生动。 我面对仪器室里那个露出五脏六腑的丑陋人体模型,摸着自己的肚子找自己的心啊肝啊,把右手搭在左手上测自己的脉搏啊心跳啊,还努力地从吃的猪蹄里找出血管和筋脉的区别。 都不中,一套一套的设计一个一个被否定。翻到课本最后,居然讲到了生殖和发育。 想当年,姐用懵懂的眼神观察到,当那个女老师含糊其辞的让大家自学生殖与发育的内容时,全班的女生都低着头红着脸, 姐虽不知道为啥红着脸可也低下了头,背了一气“第一性征”“第二性征”啥的,稀里糊涂就冲破了中招考试的高压线,用那个正在发育的小身躯包裹着一颗热气腾腾的壮心走向了盆地中央。 三年后,身材虽已苗条出炉,可那啥啥关系到千秋大计,子息延绵的常识与技巧,我可是“云深不知处”,谁知道那x与y咋一唧咕,就有了形形色色的黑白胖瘦,美丑男女呢? 对了,我就从这个禁区、雷区开讲,擂开我的好局面吧! 常言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些男宝女宝心底,肯定既影影绰绰地期待着了解自己,也羞羞答答眼眼巴巴地想偷瞄别人一眼吧。 那我就从目前的计划生育开始,从农村的重男轻女说起,我要保证我的讲授掷地有声,理论牢不可破,让这一课成为我职业生涯的第一节完美华章,奠定我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 我越想越得意,越设计越有力量。 为了保证效果,我还穿上了我最讨厌的唯一的高跟鞋,微型喇叭裤,目的是保证我那杨柳细腰小身板站在讲台上,有一种高大完美的既视效果,仰望时必须的。 当然了,最起码也不能起哄吧。万一要是起哄,我得看起来有力量抵挡一阵子不是——这话我憋了几十年了,我可对谁都没有说过啊! 一站在讲台上,我才突然间明白了一句话:“理想是丰满的,而现实如此骨感。” 那讲台高度原来还不足一尺吧,人们常说的三尺讲台居然是横着量出来骗我们这些新手的。而更糟糕的是,我为了保证效果,先申明了我的“约法三章”,现在全班同学都齐刷刷地坐正了身子。 那些个男生,牛高马大的,那个坐窗台边的谁谁谁,他还真的挺着胸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看的我是粉面羞红,结结巴巴了啊! 于是,那些设计好的环节,那些预先默念了好多遍的话语,都像是鋯了润滑油,成滴流成串地往外飞奔啊。 我的眼睛翻看着天花板,抑扬顿挫变成了天津快板,讲课像是赛跑,那啥x、y也不知道配对儿了不,齐刷刷地往外站队啊,十分钟,不,也许五分钟,甚至更短,完了。我,讲完了。 我崩住脸,咳嗽一声,提醒大家打开课本自己看。我就站在讲台边,眼光偷偷瞄瞄下面,瞄瞄手表——姐哪敢往下下,离开讲台啊! 那些个大个子,坐那都比我站着高。姐的小心脏“噗通,噗通”的还是“咚咚咚咚”的都记不清了,就记得秒针后面像是拴了根学校那根撞钟的粗绳,重得豆走不动了。好像还走着咳嗽着,要不咋就恁慢吞吞的? 哎吆,终于下课了!我威严地扫了学生一眼,行了个半鞠躬礼,迈着方步走出了教室。我的背后该是一片崇拜的眼神吧?管它呢! 一走到生活区,我如释重负,脚下生风,连蹦带跳,迎面遇到一同分来同学的妈妈,朗声大笑:“以后是个老师了,你还这样一蹦一跳的,像个老师不?” 我吐吐舌头,忙又挺起了胸脯,找找我的四方步,还把手背在后面,这样,像了吧?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第一节课过去了。姐这良好的心理素质,这自小打斗中练出来的适应能力,这轻易不红的厚脸皮,很快就适应了工作。 这些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们,每一节上课背得哇哇的,课堂上需要安静的时候鸦雀无声。像姐这样本来能用颜值折服他们的人,居然用才华,或者说计谋让他们臣服了。 不能不说,造物主很多时候都是公平的,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集我与一身,我感恩。 日子久了,总得寻求点啥刺激不是。要不,你说这涌动的青春血液也没处流淌啊! 可干点啥呢?上街吧,从小接受大人“艰苦朴素”的教导,何况这工资……你爱它它不爱你的单相思着;k歌,木钱;购物,木钱。总之就是,一切美好的愿望,都给学校那个老不发钱的会计给毁了。 这一天,我打开抽屉,查看我的毛票还有几张。习惯性的拉开边上的第一个抽屉,我突然惊喜地发现:抽屉里有两张一块钱,那样新鲜,那样亲切,它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像情人的眼光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上:阿弥陀福,感谢主,这是怎样珍贵的两元钱啊!带着温度,颜色那样鲜艳美丽,图案那样和谐自然,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数目有点小,可依然挡不住它奕奕的光彩。 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要完成一种什么使命?莫非它要度我的穷劫,把我带到富人的天堂吗? 我双手合十,突然开悟:隔壁老张家开着代销点,每天学生熙来攘往的,肯定是一只打富济贫有良心的老鼠。 苍天啊,让这只老鼠拉出一支队伍,源源不断的从老张家往外运钱吧!让这些红色的钞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于是日日盼望老鼠。老鼠来了,财富也就来了。每一次打开边上的抽屉,我都得先按住噗噗通通的小心脏,小心翼翼的先拉开个缝,往里瞅一眼又忙合上抽屉。 老鼠果然不负厚望,隔三差五的给我运来源源不断的毛票。我的梦一天天变得多彩起来。 终于,这一天,我要放大招了:我要合并我的基础基金和外来资金,上街买一瓶老抽酱油! 我要郑重其事地数钱,细细盘点我的发财梦。为了数钱时保证手上湿润,力度老到,运指如飞,我端来一盆水,将纤纤玉指里里外外地洗了八遍,然后郑重其事的打开了中间的抽屉。 啊!我的钱呢?我分明还记得有一张十块的,六张一块的,三张五毛的,还有若干张一毛两毛的,现在居然一张也不见了。 我怀着灰暗的心情安慰自己:贼偷就贼偷了吧,堤内损失堤外补!毕竟咱还有老鼠团队!就静等老鼠哥给我带来的天价效益吧! 咦,十块在,一块在,五毛够,一毛两毛也不缺!这个该天杀的老鼠,它把我的钱从一个抽屉里拉到了另一个抽屉里,欺骗了我这颗纯洁的少女的心。 我一定要弄一个老鼠夹子,逮住他的老婆,儿子,女儿,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 我很多天柔肠愁结,万念俱灰。于是我就去找蔚。 我们俩从初中到师范都同班同学,又一块毕业分配,结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可自从他交了个小女朋友,我看他是哪哪都不顺眼。 你比如吧,他和他的女朋友经常站在发水的河堤上,看那发水时候一河黄澄澄的水。他的女朋友娇滴滴地对他说:“你看看那边发水冲过来的是什么?” 他就慢悠悠地说:“喔,我帮你看看。是一朵花,我去给你捞出来!”就屁颠屁颠的跑到水边,脚底沾满水湿的烂泥巴,举着花送给他女朋友,俩人在那看着眼睛滴滴地笑。 其实那就是一朵河边上的小野菊,皱皱巴巴的,有什么好看好笑的?俩人还非要这么讨厌。还不如去河边点会儿荒草放个荒,麦秸垛头翻俩跟斗来的快活。可我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今天只好凑合下吧! 蔚正坐在太阳下面用剪子刮着脚底的脚糨子,刮一会了用手指捋下来埋在那盆文竹里,说是花的好肥料,施在花上不烧死。 他看我苦巴个脸,就挤着一支眼讲看看天上的太阳,慢条斯理地说:“走,咱俩上河网鱼去”。 他背了个扒网儿,我提溜个破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水,溜溜达达出了学校后门往东了。身后他的小女朋友从窗户偷偷往外瞅了瞅,敢怒不敢言地又缩回去了。 太阳暖暖地照在我俩身上,蔚的袄是蓝的,我的袄是粉的。 河湾里的草枯黄一片,小河粼粼地闪着亮光,听见细微的“哗啦哗啦”声,还有远处村庄上鸡鸣狗叫,叫卖袜子的吆喝声。 扒网儿有着长长的木把,一头用钢筋握成一个半圆形,张上有着小小网眼的渔网。蔚在一处水流缓慢的水涡处停下,轻轻地从远处放下,向怀里缓慢的拉。 深青的水草轻摆,扒网儿出水了,细长的窜白条鱼慌乱的在网底蹦跳翻腾,黑盖子的螃蟹慌慌张张的横着往外爬,几只小虾透明地晶莹着,那种叫“沙趴儿”的鱼苗肚子粗实得像个孕妇,笨拙的趴着静等被捉拿。 蔚提起扒网儿走到河边上,把里边的“鱼获”怂啊怂地倒出来,我慌忙扒拉开水草往外捡。不知不觉,一次次或实或空地放下拉起,我们走到了上游的一个小村子。 那个拾柴禾的老婆婆带着探询的目光,看得意兴盎然的,我撅着嘴提着鱼我们俩便回了学校。 蔚的女朋友早已用盐水活了一块子面在盆子里醒着。 有人过来帮忙择鱼,虾啊鱼啊合起来其实也就半碗,因为他们实在有点小,揪头去尾的能吃的也就一点点。 炉子上烧着半锅水,一个又一个声音说:“做中我也喝一碗”,于是不断地往里面续水,影影绰绰的鱼在一大锅水里上下翻滚。 擀好的面片没抹油,下锅时候得用手“拨捏”着往外抻。等到一群人都端着大碗,“吸溜吸溜”地喝着“沙趴儿小鱼不放油拨捏面”(这名字是我起的)时,我已经和蔚的小女朋友交谈甚欢,达成和解了。 因为她会帮我们做饭,还温柔柔地盛盛给我端过来,实在是值得原谅她。 可我的炉子老是灭,而且灭得很奇妙:你把下面的火门扣严,它就红火火的着着;你打开准备做饭,它就从奄奄一息到寿终正寝。 我只能每天在炉子上架了火剪,往炉子里面填木柴。木柴发出很大的烟气,把锅底熏得黑魆魆的,一不小心就抹的脸上像扮小丑。 好在弟弟妹妹们都很有耐心,笑得叽天嘎地的帮我抬水洗菜,趴在炉子边上填火等着水滚吃饭,当然也捎带能晚去教室一会。 恼就恼在隔壁老头老是笑话我不会封炉子,还一遍遍地来观察火势,指手画脚。姐这威信,怎么受得了这讨厌老头的奚落? 想当初那炉子坏了时,满院的小年轻们都来帮我和泥煳炉子,人围着炉子站得比炉齿还稠。那个李庭柱还亲自下把,泥巴粘得一鼻子。 我委委屈屈地向男朋友控诉受屈史,鼻泪两行。帅哥不说话,围着炉子边上来回转,站站又蹲下来,看了里边看外边。最后亲自跑到街上,一块钱买回一个耐火桶,决意毁炉重煳。 往外掏旧炉芯是却发现,本来应该的大头朝下给煳成了大头朝上。难怪每天狼烟滚滚,狼狈不堪。我于是四处缉拿庭柱。 庭柱听见我的脚步声,吓得藏在门岗内,把脸蒙在被子里,被拽出来时笑得鼻子都还歪着,双手举着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知道放反了。我以后给你提水行了不?” 那狼烟滚滚似乎成了我的人生魔咒,我走进了尿布奶粉的人生一去只剩背影。 当偶一晚上,我和当年的老师同学聚会,有人拨通了一个学生的电话时,我的学生激动地对我说:“老师,我还记得你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你讲的内容是……你那时真是年轻漂亮,” 我朗声大笑:“原来老师居然也漂亮过。老师把你们都教育成功了吗?”学生郑重回答:“报告老师,你的教育很成功,生理卫生学得很好,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免提键摁下,举座哈哈大笑,惊得树上杨树叶子哗哗响。过去了的那些快乐点滴,像那天阳光下泥河里被拉出水面的一条又一条小鱼,在往事的天幕下跃滚翻跳。(2017.1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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