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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驰//《下锅菜》

 马腾驰 2020-08-09
下锅菜(散文)作者:马腾驰

下锅菜(散文)

·马腾驰

小时候,在老家大张寨,人们说的下锅菜,不是指白菜和青菜之类拿来下锅的蔬菜。那时候,粮食十分紧缺,一年到头,有好几个月连杂粮都不够吃。平常,难得见上油腥,这下锅菜,只有在吃面的时候才能吃上。

老家说的下锅菜,是把几根葱,几根蒜苗或者一小撮韭菜切碎了。给带着长长木把,叫作漤(Ian)菜铁勺的专用小铁勺里放了少许油,伸进燃烧着柴草的灶堂里,等那油热了,从灶堂里抽端出铁勺,把切好的葱、蒜苗或韭菜放进热油铁勺里,用筷子搅一搅,再伸进灶堂里去,如此一两次,铁勺里的菜就熟了。小铁勺里,最多也就是核桃蛋那么大一点菜,倒进一大家子人都要吃的稀汤面面锅里去,再搅匀。这漤菜铁勺做成的那一点点菜,就是下锅菜。

现在,我都常常惊叹老家人用词的准确与自知之明。叫漤下锅菜而不是炒下锅菜,这少得可怜的下锅菜是“漤”熟的,漤,是放了少得可怜的几滴油,在漤菜铁勺里焙烤熟的。在这里用“漤”字是多么地确真贴切,用了“炒”字不光不准确,本就贫穷艰难的日子,岂不是虚张了声势,哪里敢用一个“炒”字来充大呀。

那时日,我们年龄小,一年到头以玉米与红薯为主食,上顿下顿都是玉米做成的各种饭食:玉米糁子、玉米面搅团、玉米面饸饹。早上去学校,怀里揣的不是窝塌塌(玉米面难成型,只有厚厚地平摊于箅子上而蒸熟的发糕),就是冰凉的红薯。许多天里,能吃上一顿有下锅菜的面,对我们这些小娃娃们来说,那真是一件欢天喜地的事情呢。

麦面太稀贵,一年吃几次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母亲擀了面,每回做的都是汤面,临给锅里下面时她总是说:“咱吃汤面,汤面好,汤面能‘乱饭’,我娃就能吃饱!”母亲说的汤面能“乱饭”,意思是有了面汤的浸泡与搅和,锅里的面就会膨胀增大,变得多一些。现在想想,就是那一点面,能乱个啥饭,能变得多到哪里去呀!但在那个时候,人们心理上感觉汤面能“乱饭”,能多吃一点,如果吃干捞面,没有了汤汤水水,那是不够一家人吃的。

下锅菜(散文)作者:马腾驰

母亲把漤好的下锅菜倒进了汤面锅里,用勺在锅里搅和的时候,那下锅菜的爨香味,就一下子扑鼻而来了,恨不得立即就盛了面吃开。怕浪费,母亲让我和弟弟拿了锅塌塌馍,去擦那漤过下锅菜的铁勺,把上边的油粘沾到锅塌塌上,再吃了。松散没有筋丝的锅塌塌,在铁勺里散碎开,成了粒状。弟弟口搭在漤菜铁勺边沿上,把那散开成粒状的锅塌塌馍花倒进嘴里去。嘴边,经常染上一圈的黑,有时,也会因为铁勺太烫而烧着了嘴唇,嘘嘘地直吸溜着。那粘了一点点油星星的锅塌塌馍碎粒,倒是比平时好吃了许多。

有了下锅菜的面,是那个年代的饭食里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了。一碗面里,就飘着那么几个星星点点的下锅菜,一片面,一点点咬着吃,慢慢地吃面,是为了细细地享受那面香,是为了深刻体味下锅菜那带有烧着了的柴禾味道的油香滋味。那几星星飘浮在汤面碗里的下锅菜,端起碗开始吃面,是舍不得吃的,到了一碗面剩下一口汤时,才和那一口汤一起喝下去,为的是一碗面从开始吃到了最后,都能享受到下锅菜的香味。

那个困难的时期,不光粮食紧张,油更是稀缺,一年难得吃上麦面,更难得见上一点油花花,因而,我对那个时候的下锅菜,记忆是十分地深刻而难忘。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家农村,早都没有了烟熏火燎而变得乌黑的漤菜铁勺。平日里,都是在炒瓢或是锅里炒菜,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在灶堂里用漤菜铁勺漤出来的下锅菜是什么。时光更替,下锅菜这个词很少有人说起,提起了,它已从老家人的口语里淡出,慢慢地消失了。

下锅菜(散文)作者:马腾驰

正是从那个艰难悲苦的日子里走了过来,我是忘不了下锅菜的,忘不了那一段让人刻骨铭心的苦难岁月,以至于到了现在,我和同龄人一样,没有剩饭的习惯,家里有吃不完的不管多少的饭菜,不会倒掉,而要放在下顿加热了吃。节约,这倒不是经济条件的不允许,不是困难紧张,也不是故意地做作与矫情。受过艰难的我们,是骨子里的一种自觉行为,是完全的下意识,是由不得人的一个习惯。

多年前,我在一家全国著名的企业办公室工作,老板有好多个亿的资产,是海内外出名的人物。一次,请一位有着很高身份的重要客人吃饭,我安排了饭并作陪。席上,老板去夹凉粉,凉粉太光太软,掉在了饭桌上,他用筷子去夹,夹了几次而没有夹起来。这时,他放下筷子,伸手捏了起来,神态自然地放进了嘴里,一桌人愕然,几乎同时去看他。我却很平静,我知道他是真节俭,不是有意做了给谁看。

夏天,他跟我们一起吃西瓜,别人常常只吃了上边的红瓤,底下还有那么一大截好好的西瓜瓤就扔掉了。他不光吃完了红瓤子,还把那瓜皮吃下去一层,他边吃还边给周围的人说,这瓜皮是西瓜翠衣,是中药,吃了,对人多么多么地好。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你们不知道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非常节约与俭朴这一点,我从内心里是很赞赏与敬佩他的。

见不得铺张,见不得浪费,这一直是我的行事准则。喊光盘行动之前的多年里,我在外边请人吃饭或人请我吃饭,我请人,剩下的饭菜我打包。人请我,剩下的饭菜我让他们打包带回去。大手大脚,浑弄疯整的人,是富豪,即就是大富豪,我也会瞧他不起,跟他断了往来。没错,他是有钱,他能扎得起势,能排场开来能耍得起人,那是他的事,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不是一路人,没有共同的言语,待在一起大家都不自在,都不舒服,还不如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好。

写下锅菜,不是诉苦,不是炫我们这一代人多么地不易,不是装了老成,显摆我们经受了多么大的困苦,而是告诫了自己要记住那个苦日子,不要忘了本,不要忘记了过去,也使自己什么时候都记着: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能给这个社会,能给这个社会的人们做些什么贡献些什么?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后辈们记住,曾经有一种菜叫作下锅菜,曾经有一种生活叫艰辛悲苦。这篇小文字,如能使他们有了些许的思考,增加了一丝进取力量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让我高兴的事!

2017年12月31日于驰风轩

下锅菜(散文)作者:马腾驰

马腾驰先生近影

作者简介: 马腾驰 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多版本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打铁花》获2019年1月21日《今日头条》“青云计划”奖。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已于春节前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散文集《花本无心自在开》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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