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30年聚首的时候，所有人站在台上，朗诵宝黛初遇。欧阳奋强老了，头发花白，早就不是那个即嗔视而有情的怡红公子了，却仍然用少年的神情眼光，一五一十的念着：“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我曾见过的。“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她？” “虽然未曾见，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未为不可——反复吟诵，低徊不散——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音乐响起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繁复华丽，满目琳琅。三十年过去，黛玉死了，宝钗因病留在加拿大没来，只有宝玉还在，花白头发，神采如旧，后面的人生里彩头很少了，最好的他就生在大观园死在了大观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也说不上是谁喜谁悲。 曹雪芹的红楼梦里也真是这样。宝钗好好的活着，成了宝二奶奶，却不复当年戴个红麝串子都能让宝玉意荡神驰的宝姑娘了；黛玉死了，临死把诗稿烧了个一干二净，并无一言一语留给宝玉。大观园诸芳流散，红粉成灰。剩下宝玉这个没造化的，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似悲似喜的，远远对着贾政的小船做了个揖。 大观园是个青春的梦，像诗经里说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小时候看，总觉得最悲情的那个人物是黛玉。她看起来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实则是个最实心眼的孩子。不仅把全副力气用出来，还要再多拿出几分用来装作若无其事，保住自尊心。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的探听猜度着宝玉的心意，而宝玉偏偏又是个天生爱怜香惜玉、凡对上天生出的风流人物总有几分爱惜的呆子，一片心恨不得掰成许多份。黛玉只好一番心思随着宝玉的举止行动微妙的进进退退，让看得人都跟着心累。 都说她率真的好，而所谓率真，不也就是活得纵情任性，不为那些普遍意义上的好处疼惜约束自己，凭着一股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谊，就把实实在在的心力都用出来，就算心有七窍也不够用，早夭是必然的事。那宝玉甚至来不及送她一程，赶去潇湘馆的时候就只剩下竹林疏影，森森细细，哪里还有他放在心尖上的水晶心肝玻璃人。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呵。 后来年龄更大一些的时候再重新读红楼梦，慢慢体贴出宝玉心里的苦处。他多情，对这世上的好东西，好女孩是真心疼，也真看得出她们的好。但他有多干净，就有多脆弱，所以他说：“有造化我走在姐妹们前面，让姐妹们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漂走”。然而又偏偏没这造化，一颗心像河蚌含着满满的珍珠，对功名富贵都不在意，心里只放着那么些可亲可敬的女孩儿。可老天就是偏剜掉他的珍珠：晴雯死了，剜掉一颗，香菱死了，再剜掉一颗，司棋死了，芳官走了，宝钗搬出园子，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而黛玉是最后一颗了。后面的人生里，他再没有更好的东西，一颗心生疼的捧在那儿，看着这青春的梦生生散掉。 人生最苦处，在于此心沾带泥水。若说黛玉来历劫，是为了还泪，是把性命都一起哭干了，哭尽了，那宝玉历的就是心劫。一颗心掰开揉碎，好东西来了又走，聚散有时，离合难定。他的苦就是生受着这一切，直到这颗心灰掉。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曹雪芹是极其温存又极其残忍的。 小时候看完红楼梦，总是要翻回去反复看前面。反反复复停留在那里，好像蒙太奇一般进入一个时光圈，那里还是言笑晏晏。书和影像就有这点好，你总是可以倒退回去，呆在那段好时光里。就好像不管怎么风流云散，你仍然可以翻回去，在早年的时空里，如初见般的说一句：虽然未曾见，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 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