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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8

 老鄧子 2018-04-03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就必须依靠你——你是个极好的人,爱尔瓦,可这未必就是好事,而且我想,在你手中的鞭子下战战兢兢的工作也不好看——


噢,可别说你没有,可能会是那种殷勤而礼貌的小鞭子,可正是那样,事情反而更不好看了。我得依靠咱们的老板盖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我敢肯定,只是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他呢。”


“你这种怪诞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明明知道盖尔和我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的,而且就我个人而言……”


“爱尔瓦,还不仅仅只是那一个方面,不仅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我找到一份工作,一个计划,一个观念,或者说一个我想要的人——那我不就得依靠整个世界了吗?


万物皆有丝丝缕缕的联系。我们所有的人都如同系在同一根绳子上,分不开。我们都置身于一个网中,而那张网专等着有人钻进去呢——我们就是被一种愿望推进这张无形的大网的。

我们需要某种东西,而且它对于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你知道有谁等在一边准备好了要将它从你的手中抢走吗?


你不得而知,你要的东西也许那么复杂那么遥不可及,可是有人已准备好了,而你惧怕他们所有的人。所以你就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然后接受他们——我们就是这样就范的。那就得看你最终要接受的是哪一个人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在对人类进行批……”


“你知道,这件事是如此特别——我是说我们对于一般人的观念。每当我们在描述某种严肃的、重大的见解时,我们总会有某种笼统的、强烈的想象。可是我们对它的了解只限于我们在一生中所认识的人。


你看看他们。你知道这样的事吗——你觉得哪一件才是重大和庄严的呢?没有什么是重大的事情——除了在手推车前讨价还价的家庭主妇,除了那些在人行道上乱写脏话的流着口水的臭娃娃,还有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初登舞台的女演员,抑或是那些在精神信仰上与他们相当的人。


实际上,当人们痛苦的时候,别人才感觉到对他们怀有某种尊敬之情。他们有某种尊严。但是,在他们开心的时候你注意过他们吗?那才是你看得出真相的时候。看看那些人——他们把自己攒下来的钱花在游乐园里和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看看那些有钱人吧,他们拥有面前的整个世界。观察他们拿什么寻开心吧。到时髦一些的非法酒吧里观察他们吧。那就是你所谓的普通人类。我连碰都不想碰他们。”


“可是,该死!那不是看待这个问题的方式。那并不是整体的体现。在我们最邪恶的人当中也还有一些善的成分。总还是有一些可取的地方。”


“这反而更糟糕。看着一个人,表面上装出一副英雄模样,可是后来却听说他常常以看杂耍作为消遣?或者看见一个男人,他画出了一幅伟大的油画,却得知他常常把时间浪费在陪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妓女睡觉上。”


“你想要什么呢?十全十美吗?”

“——否则就什么都不要。所以,你明白吗,我一无所求。”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选择我惟一向往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真正可以允许自己得到的东西。自由,爱尔瓦,是自由。”


“那就叫做自由吗?”

“无物可求,无望可待。无所傍依。”

“倘若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会找到我所要的东西的。我会选择对它视而不见。它会是美好世界的组成部分。如果我选择看见它,我将不得不与你们其余的人共同分享,可是我又不愿分享。


你知道,我从来不再打开我所读过和深深喜爱过的巨著。一想到别人的眼睛已经读过它,一想到读那本书的是怎样的人,就让我痛苦。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分享的,不能与那样的人分享。”


“多米尼克,对事物感触如此强烈可不正常。”

“那是我能感受的惟一方式。否则就根本无法感受。”


“多米尼克,我亲爱的,”他诚挚而关心地说,“我但愿我是你的父亲。在你童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唔,一次也没有。我度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自由自在,宁静而美好。没有任何人给我太多的干扰。喔,对了,我的确常常感觉很无聊。可是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想,你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幸弃儿——正如我常说的。我们过于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我们太过颓废和堕落了。假如我们完全以一种谦恭的态度回归到那些朴素的价值观上来……”


“爱尔瓦,你怎么谈论起那些不中用的东西来了?那些话题只能用在你的社论里,而且……”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她停住没有往下说。


那眼神看起来迷茫,而且有点受伤的样子。接着她便放声大笑起来,“我错了,你的的确确真的相信那一切。如果那真是信仰,或者换上你所做的任何别的事情,噢,爱尔瓦,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的喜欢你。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又说出今晚我在那个集会上所做的事情来。”


“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就像我现在这样煞有介事地高谈阔论啊——而且是与你,一本正经地。与你这样谈论这样的事情可真好。爱尔瓦,原始人把他们的神像做得跟人很相像,你知道吗?如果为你做个塑像,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脱光了衣服,腆着你的大肚皮,等等,等等……”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看你都扯哪儿去了!”

“与一切都毫无关系,亲爱的,原谅我。”她又说,“你知道,我喜欢男子的裸体雕像。别露出你那幅傻样。我是说雕像。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它应该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译者注)。


我把它从欧洲的一家博物馆里买了出来。我为了得到它真是大费周折,吃尽了苦头——当然,那不是出售的。我想我当时是爱上它了,爱尔瓦。我把它带回了家。”


“它在哪里?咱们改变一下花样,我想看看你喜欢的东西。”


“它打碎了。”

“碎了?一块博物馆的珍品?怎么打碎的?”

“我把它从航标上扔了下去。下面是水泥地面。”


“你完全发疯了吗?为什么要打碎它?”

“为了让谁也无法再看见它。”

“多米尼克!”

她猛地一甩头,仿佛要抖落那个话题似的;她那本来被压直了的浓密的金发卷起大大的波浪,如同一池半液体状的水银中漾起的一个浪头。她说:“我很抱歉,亲爱的。我并不想吓着你的。我能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属于处变不惊的那种人。我真不该告诉你的没用的。”


她说着,轻快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爱尔瓦,赶紧回家去吧。”她说,“时候不早了。我累了。明天见。”


盖伊·弗兰肯读了他女儿写的文章,听说了她在招待会上的讲话以及她在社会工作者的集会上所做的发言。他什么也没看懂,可是他清楚,那些东西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件事折磨着他的心,每念及此,他总是手足无措,惶惶不安。他有时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恨自己的女儿。但是,每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总有一幅画面映入他的脑海,那幅画面来得不合时宜。


那是她儿时的一个情景,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早已淡忘了的夏季里,发生在康涅狄格州乡村庄园里的一幕。那天所发生的其他事情他早已淡忘了,他也想不起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想起了那一幕。


但是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怎么站在台阶上,看见她从草坪尽头的树篱上跳过去的情景。对她小小的身体来说,那个篱笆太高了,就在他想着她跳不过去的当儿,突然,她成功地从那个绿色的屏障上飞身跃过。


他记不得她是怎么开始跳的,也不记得跳完以后的情形了,可他仍然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情景。它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如同一帧电影的画面被剪切下来,定格成静止不动的永恒一样。


她的身体高悬于空中,双腿突然间迈开,细瘦的胳膊向上一挥,小手在空中拉紧,白色的衣裙和金色的头发犹如风中展开的两只蒲团。刹那间,一个小小的身躯在一阵自由的欣喜中一闪而过——这是他平生所目睹的最让人心弛神往的自由境界。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令他终生难以忘怀。

它是何等的意义重大,竟然无视时间的存在,将那一刹那为他永久地保留了下来,而许多别的更为重要的意义都已经被时间抹去了。


他不如道为什么每当他为女儿感到难过时,他眼前就必定要闪现出这一幕,也不知道当他看到这一情景时,为什么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温柔的刺痛。


他告诉自己那都是他的父爱在起作用,完全违背了他笨拙的意愿,在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他要笨拙的、不假思索地想要去帮助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有什么困难需要让人帮她对付。


所以他便更加频繁地注视着吉丁。

他开始接受那个他不曾向自己承认过的决定。他在吉丁的人格中找到了慰藉,他觉得吉丁单纯而稳定的健全性格正是他女儿反复无常的病态性格的支柱。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再次见到多米尼克,那种愿望固执而毫无结果。


他老早以前就从弗兰肯那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而且经常给她打电话。她接了电话,并且开心地哈哈笑着,告诉他说,她当然想见他,说她也知道她无法逃避,可是她在未来的几周里都太忙,还请他在下个月初以前给她打电话。


弗兰肯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诉吉丁他将请多米尼克共进午餐,让他们俩再聚一次。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会设法请她来。当然,她会拒绝的。”


多米尼克又一次使他大感意外:她立刻欣然应允了。她在一家餐馆里与他们碰了头。她面带微笑,好像那是她所期待的一次家庭团聚。她谈笑风生,使吉丁感到很入迷,很随意,他奇怪自己过去为什么竟然惧怕她。


半个小时过去后,她看着弗兰肯说:

“爸爸,你真好,特别是当你那么忙,约会缠身还专门放下手头的事来与我见面。”


他装出一脸的惊愕:“天哪,多米尼克,你反倒提醒了我!”


“你有个约会忘记了?”多米尼克温柔地说。

“讨厌!哎呀!我怎么完全把这件事给疏忽了呢?老安德鲁·考森今天早上打过电话,可我忘了做备忘记录,他坚持今天下午两点钟要见我,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只是确实无法拒绝老安德鲁·考森,该死!今天一切都……”


他起了疑心,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根本不知道。完全没有关系,爸爸。吉丁先生和我会谅解你的,我们会吃顿开开心心的午餐的,而且我今天没有任何约会。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从他身边逃走。”


弗兰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是他为了让她与吉丁单独在一起而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借口。他无法确信这一点。她坦率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似乎坦率得有点过分。他想要躲开她的眼睛。


多米尼克转眼瞥了一眼吉丁,是那么温柔的一瞥,除了蔑视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现在,我们放松一下。”她说,“我们彼此都知道爸爸的目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不要为此感到为难。你能牵着我爸的鼻子走,真行。可是如果让他在前面拉着你,就对你没什么好处了。来,还是把它忘了,专心吃我们的饭,”


他想站起来走出去,而他又出于一种愤怒的无奈,知道自己不会走开。她说:

“不要皱眉了,彼得。你还是叫我多米尼克的好,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这样,这是迟早的事。我很可能会与你经常见面,我见过很多人,如果让你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并且能使爸爸开心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剩下的时间里,她像个老朋友那样谈笑风生、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话。那是一种令人不安地坦率,这种坦率似乎表明,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但是也表明最好不要有深究下去的企图。


她的言行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微妙的亲切,暗示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暗示她不会向他献上殷勤的敌意。他清楚他对她怀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可是,观察着她的唇形,以及那片嘴唇说话时翕动的样子;观察她将两腿相叠,其间所流露出的平滑和流畅——那种准确而严密,仿佛折叠起来的是一件贵重的仪器,可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所产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仰慕之情。


当他们要分手时,她说:“彼得,今晚你愿意带我去看电影吗?我不在乎他们放什么电影,随便什么都行。晚饭后给我打电话。把这个告诉爸爸,他听了会高兴的。”


“当然了,他应该了解更多的实情,而不是被哄着开心。”吉丁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过我还是会很开心,多米尼克。”


“为什么你要了解得更清楚呢?”

“因为你并无看电影的欲望,或者说你今晚并不想见我。”


“没有的事。我开始喜欢上你了,彼得。八点半时给我打电话。”


当吉丁回到他的办公室时,弗兰肯立刻把他叫到楼上。


“怎么样?”弗兰肯急切地问。

“你怎么了,盖伊?”吉丁说,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唔,我……我只是……说实在的,我很有兴趣知道你们俩人到底是不是能相处得好。我想你会对她产生好的影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们很开心。你知道你对选餐馆是很在行的——饭菜好极了……噢,对了,今晚我带你女儿去看演出。”


“不会吧!”

“怎么啦?是真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

吉丁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了,不必非得害怕多米尼克的嘛。”


“我不是害怕,可是……噢,那就是‘多米尼克’已经……?祝贺你,彼得……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没有人能接近她。她从来连个女友都没有,甚至在幼儿园时就这样。她身边总围着一帮乌合之众,但他们不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现在她又是这样,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总是有一大帮男人围着她转……”


“好了,盖伊,你不能把你女儿想象得那么无耻。”


“我没有想!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没那么想。我倒希望我能那么想。可是,彼得,她都二十四岁了,而她还是个处女——我清楚,我对此确信无疑。仅仅看着一个女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彼得,我并不是个道学家,可是我想那是变态的。在她那个年龄,以她的气质,以她极端自由的行为举止和她所过的不受约束的生活来说,那是不正常的。


我向上帝祈求:让她结婚吧。我老老实实地……好了,那么,当然,不要再这样说了,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事。”


“当然不是。”

“彼得,顺便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医院打来过电话,说可怜的路谢斯好多了。他们认为他会脱离危险的。”路谢斯·N·海耶得了中风,吉丁对他的病情发展非常关注,可是还没到医院去探望过他。


“那我太高兴了。”吉丁说。

“可是我想他是无法再来上班了。他老了,彼得……是啊,他老了……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工作上的负荷了。”他的两指间夹着的一把裁纸小刀,若有所思地敲打着一幅台历的边沿,“凡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彼得,这是迟早的事……人得向前看啦……”


吉丁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就在壁炉里那仿造的圆木火堆跟前,他双手抱膝,听他妈妈向他询问多米尼克的情况:多米尼克的长相如何啦,她穿着什么衣服啦,她对他说什么话啦,以及她估计她的母亲实际上留给了她多少钱啦,等等。


他现在频繁地跟多米尼克见面。

他刚刚回来,又一个是与多米尼克一起度过的夜晚,他和她到各处的夜总会转了一圈。她对他的约请来者不拒。他琢磨她的态度:是否这样频繁的约会,比起拒绝见她,能使她更彻底地忽略他。


可是每次与她约会后,他总是苦心地计划着和她下一次的约会。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凯瑟琳了。她正忙于她舅舅委托给她的研究工作,为他准备着一系列的报告。


吉丁太太坐在灯下,缝补着吉丁晚餐服衬里上的一块绽线的地方,一边询问他,还不时地数落他几句,责备他穿着他的晚礼服的裤子和他最高档的衬衫就坐在地板上。


尽管他毫不在意,甚至表面上厌烦,但他内心却有一种奇特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她那顽固的唠唠叨叨在推着他前进,给他辩护一样。他不时地答上一腔:“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噢,是的,她很可爱。她非常的可爱……太晚了,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去了……”


门铃声响起。

“哎呀,”吉丁太太说,“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么晚了?”


吉丁站起身,耸耸肩,慢吞吞地走到门前。

是凯瑟琳。她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个不成样子的袖珍手册。她的样子既果决又踌躇。她退缩了一下,说:“晚上好!彼得。我可以进来吗?我得和你谈谈。”


“凯蒂!当然!你好!快进来。妈妈,是凯蒂。”


吉丁太太打量着姑娘那仿佛走在摇晃的轮船甲板上似的步子。她看看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出了点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晚上好,凯瑟琳。”她温和地说。

一看见她,吉丁只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那种快乐告诉他,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又有一种确定的安全感了,她的出现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他忘了去想天有多么晚了,忘了去想这是她初次出现在他的公寓,而且是不请自来。


“晚上好,吉丁太太。”她说,语气听上去既快活又空洞,“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可能太晚了,不是吗?”


“唔,不必客气,孩子。”吉丁太太说。

凯瑟琳急于说话,语无伦次,只听见她不停地说:“我把帽子脱下来……吉丁太太,我把它放在哪儿好呢?放在这桌子上吗?那样行吗?……不,也许我还是放在这个镜台上的好。不过从外面进来,它有点湿了,这帽子,它也许会把清漆弄坏的。这个镜台很漂亮,我希望不要把清漆弄坏了……”


“你怎么了,凯蒂?”

吉丁问她,他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头。他注视着她,而他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恐慌的神色。她翕动着嘴唇,试图露出一点微笑。


“凯蒂!”他说,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没有说话。

“把大衣脱下来。到这儿来,靠着火暖暖身子。”


他把一只矮凳推到壁炉前,扶她坐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件黑色的旧衬衫,那是女学生气十足的家居服,来访前她都没有换下来。她弓身坐着,她的两只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


此时她的嗓音已经低些,也自然了些,语气中流露出刚才所没有的痛苦,她说:“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这么暖和,这么宽敞……你随时想开窗户都行吗?”


“凯蒂,亲爱的,”他轻轻地说,“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我必须要跟你谈。就现在。就在今晚。”


他看着吉丁太太:“如果你宁愿……”

“不。完全没有关系。吉丁太太可以听的。或许让她听到会更好些。”她转向他的母亲,非常单纯地说,“你明白的,吉丁太太,彼得和我订婚了。”她转向他又说,声音有些变调,“彼得,我现在想结婚,明天,越快越好。”


吉丁太太的一只手慢慢地落到了膝盖上。她注视着凯瑟琳,眼睛里毫无表情。

她说话了,语气平静,以一种吉丁从来未曾期望有过的体面:“我并不知道此事。我很高兴,我亲爱的孩子。”


“您不介意吗?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凯瑟琳拼命地问。


“哎呀,孩子,这种事情只能由你和我儿子来决定。”


“凯蒂!”他有点透不过气,重新恢复了他的嗓音,“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尽快地结婚?”


“噢!噢,那听起来好像……好像我真的出了那种女孩子理应……”她生气地红了脸,“噢,上帝!不!不是那样的!你知道这不可能!噢,彼得,你无法……想象……我……”


“是的,我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笑出声来,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顺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但是你振作起点精神来。是什么事?你知道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今晚就想娶你。只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任何事。我现在没事了。我要告诉你。你会认为我疯了。我当时只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觉得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嫁给你了,而且觉得某种可怕的事正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要逃脱。”


“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不知道。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整天都在做研究笔记,而且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来访者。然后,就在今晚,突然之间,我就有了那样的直觉。你知道,那就像是一个梦魇,


一种让你无法描述的恐惧,那与任何正常的感觉都不一样。就是那种仿佛置身于致命的危险当中,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就像我永远也无法逃脱似的,因为它不会让我逃脱,而且为时已晚。”


“你永远无法逃脱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切。我全部的生活。你知道,就像是流沙,平滑而自然。没有一丝引起警觉和觉得可疑的地方。而你继续安心地走着。猛然间你注意到了,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并且我感觉到它会杀了我,感觉到我将永远不能嫁给你,感到我必须逃跑,现在就逃,否则就永不能脱身了。你难道从未有过直觉吗,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有过。”他小声说。

“你不觉得我发疯了吗?”

“不,凯蒂。只是到底是因何而起的?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唔,……现在似乎显得很傻。”

她认错似的咯咯笑了,“是这样的:我当时正坐在房间里,有点冷,所以我就没有开窗户。桌子上放着那么多的文稿和书本,我几乎没有写字的地方,而且我一做笔记,我的胳膊肘就会把什么东西碰下桌子,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掉了一地,全是纸张。


它们沙沙响了一下,因为我把通向起居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所以我猜,吹过来一阵穿堂风。舅舅也在工作着,他在起居室里。我进展得很顺利,我已经连续干了好几个小时了,甚至不知道几点了。


就在那时,突然间那种感觉就俘虏了我。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空气太闷了,或者是因为静寂的缘故吧。我听不见一点动静,起居室里也丝毫没有响动。而那纸却在沙沙作响,


是那么轻,仿佛就像是一个人快要窒息而死了一样。然后,我四下里看了看,可是……我看不到起居室里坐着的舅舅,只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那是个巨大的阴影,弓作一团,纹丝不动。只是觉得那个阴影好大。”


她战栗了一下。那件事对她来说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她小声说:“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这种直觉。那个阴影,它动也不动,可是我想那纸张整个儿地在地板上移动,


我觉得它从地板上慢慢地,慢慢地升了起来,它就要升到我的嗓子眼了,而且我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就在那一刻我尖叫了一声。然而,彼得,他竟然没听见。他没听到我的尖叫声!因为那个影子没有动。


然后我一把抓起我的帽子和外套就往外跑。当我穿过起居室的时候,我想他说了一句:‘喂,凯瑟琳,几点了?——你去哪儿?’


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太确定。可是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我做不到,我对他感到害怕。我竟然惧怕一辈子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严厉和苛刻的话的埃斯沃斯舅舅!……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彼得。我无法理解这件事,可我就是害怕。现在,在这儿与你在一起,害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是我害怕……”


吉丁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有力。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明摆着吗?我的孩子。你工作太辛苦了,而且劳累过度。你只不过是有一点点轻微的歇斯底里罢了。”


“是的,很可能是吧……”

“不,”吉丁迟钝地说,“不,那并不是……”他想到了罢工集会上在门廊里听到的扬声器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又说,“是的,妈妈说得对。你这样工作会累死你自己的,凯蒂。你的那位舅舅,哪天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噢,可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并没有叫我工作。他常把书从我手里拿开,并叫我出去看看电影。他自己也说过我工作得太辛苦了。可是我喜欢那样。我觉得我所写的每一个注解、每一点信息——


那都是要教给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个青年学生的,而且我想,我是在帮助教育人们,是在为如此伟大的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而且我感到自豪,我也不想停止。你明白吗?我真的感到无怨无悔。然后……后来,就是今晚,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瞧,凯蒂,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注册登记,然后我们马上就结婚,任何地方都行,随你喜欢。”


“那好吧,彼得。”她小声说,“你真的不介意吗?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可是我想结婚。我非常想。那样,我就知道一切是正常的。我们会努力的。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你……如果你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或者……”


“噢,荒唐。别再提那个了。我们会努力的。不要紧的。只要我们结了婚,一切会自然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亲爱的,你能理解?你真能理解?”

“是的,凯蒂。”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吉丁太太说,“我给你沏杯热茶,凯瑟琳。你回家前需要喝杯热茶。”


她准备好了茶,凯瑟琳充满感激地喝完了茶,微笑着说:“我……我一直担心您会不同意呢,吉丁太太。”


“你怎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呢。”吉丁太太托长了腔调说,她用的语调并不是在问问题,“现在你像个乖女孩那样赶紧回家去,睡个好觉。”


“妈妈,今晚凯蒂就不能待在这儿吗?她可以和你一起睡。”


“哎呀,好啦!彼得,别歇斯底里了。他舅舅会怎么想?”


“噢,不,当然不行。我完全没事儿了,彼得。我还是回家吧。”


“你如果不……就别……”

“我不害怕。现在不怕了。我好好的。你不是真的以为我惧怕埃斯沃斯舅舅吧?”


“那好吧。但是还是别走。”

“行了,彼得,”吉丁太太说,“现在走还不算太晚,你不想让她再迟一点然后在回家的街上乱跑吧?”


“我送她回家。”

“不,”凯瑟琳说,“我不想显得更傻气。不行,我不让你送我。”


他在门口亲吻了她,然后他说:“我明天早晨十点钟来接你,然后我们去登记。”


“好的,彼得。”她小声说。

她走后,他关上门,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握紧了的拳头。然后他挑战似的大胆地回到起居室,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看着她,那眼神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吉丁太太坐在那儿,平静地注视着儿子,并没有装作对他视而不见,可是也没有作答。然后,她问:“你想睡觉去吗,彼得?”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唯独这一点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住这个机会,转身跑开,逃离这个屋子。但是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得为自己辩护。


“行了,妈妈,我不听任何的反对意见。”

“我没表示过任何异议。”吉丁太太说。

“妈妈,我想让你明白我爱凯蒂,让你明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就是这样。”


“很好,彼得。”

“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地方。”

“我喜欢或不喜欢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是的,妈妈,当然重要了!这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那样说?”


“彼得,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除了你,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也许过时了,可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知道我本不该如此,因为当今的孩子不兴这个了,可我是身不由己。”


“噢,妈妈,你知道我是赞成这样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的,彼得,除了伤害你自己。而那是……很难让我忍受的。”


“我怎么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么,如果你不拒绝听我……”

“我从来没有不听你的!”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我会说我这二十九年的生活算是走到头了,我这二十九年对你的所有的期望完全破灭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凯瑟琳,彼得。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她不是经常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如果她不是那么过于敏感的话。


可是她还是一个体面大方的姑娘,而且我敢说,对于她所嫁的任何一个勤奋肯干、品格端正的小伙子来说,她都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可是想想她要给你做妻子,彼得!她要配得上你!”


“可是……”

“彼得.你为人谦逊。你过于谦逊了。那一直是你的问题所在。你不懂得欣赏自己。以为你只是和别的任何人一样。”


“我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他人这么想!”


“那么就动点脑子想想吧!你难道不明白前方的目标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要走吗?你有机会成为——好吧,在建筑行业中,尽管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但也是相当接近一流的人物了,而且……”


“相当接近一流?那就是你所想的吗?如果我不能成为最好的,如果我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惟一的建筑师——那我就不干建筑这行了!”


“哎呀!可是人不是只靠埋头工作就能达到目标的,人不能毫无牺牲就样样占先。”


“可是……”

“你的生活并不属于你,彼得。如果你真的有宏图大志的话。你不可能允许自己沉迷于一时的怪念头,这些事一般人能做,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事业无论如何都不重要。这不是你或我或者我们怎么看的问题,彼得,那是你的事业。为了赢得别人的尊敬,是要花一些气力否认自己的。”


“你只是不喜欢凯蒂,所以你就听凭你的偏见……”


“我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呢?可话又说回来,当然了,我不能说我会赞成一个姑娘这么不体谅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事没事地跑来烦他,就为了她自己有些怪诞的想法,而要求他把他的未来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足以说明,在那样一个妻子身上,你还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不过就我来说,如果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担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跟瞎子没什么两样,彼得。


你难道不明白,就我个人来说,你和凯瑟琳可以算是一对绝配,因为我不会找凯瑟琳的茬,我可以与她相处得和和美美,她会尊敬和孝顺她的婆婆。然而,另一方面,弗兰肯小姐……”


他畏缩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来的。他怕的就是听她提起这个话题。


“噢,是的,彼得,”吉丁太太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们必须得谈谈这个问题。现在,我确信我对付不了弗兰肯小姐,而且像那样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根本无法忍受我这样一个邋遏的、没受过教育的妈妈。她很可能会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也说不定。噢,会的,彼得。可是你明白,我想的不是我自己。”


“妈妈,”他声音刺耳地说,“你别胡说了!——关于我和多米尼克可能成的机会。那个泼妇——我都难保她会看上我呢。”


“你又忘了,彼得。你曾经都不愿意承认世界上会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不想要她,妈妈。”

“噢,你不想要,是吗?哎呀!瞧你。那不正应验了我常说的那句话了吗?看看你自己!你不是还有那个弗兰肯,纽约最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吗?这就要看你什么地方需要他啦!


他实际上是等于在恳求你做他的合伙人——以你的年纪,你超越了多少人,超越了多少年龄比你大的人啊?他不是默许,他是在恳求你娶他的女儿!可是你明天却要走进去向他介绍你娶来的一个无名小卒!


你就稍稍停止为你自己打算,也该为别人想一想吧。你想他会怎么想?当你让他看到你宁愿娶的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儿而不要他的女儿时,他又怎么会高兴?”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吉丁小声说。

“他当然不会!他绝对会把你踢到街上去!找个人代替你还不容易?急巴巴地等待着抓住机会的人多的是!巴内特那小子怎么样了?”


“噢,不!”吉丁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戳到他的痛处了。“绝不是巴内特!”


“是他,”她得胜似的说,“是巴内特!将来的情况正是如此——弗兰肯—巴内特设计院,而那时你正沿街行走,找工作呢!不过,你会有一个妻子!噢,是的,你会有一个妻子的!”


“妈妈,求你……”他低声说,他是如此的绝望,连她都不容自己再这样肆无忌惮地说下去了。


“这就是你要娶的妻子。一个不知道举手投足为何物的笨手笨脚的小姑娘,一个见了你想要请到家里来的大人物就会躲躲闪闪的胆怯腼腆的小东西。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了不起?


你别自欺欺人了,彼得·吉丁!绝没有哪个伟大的男人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伟大的男人背后总是有人帮衬的。你别一个劲地耸着肩膀对此表示不以为然,找一个好女人,能帮最杰出的男人多少忙!


你的弗兰肯娶的就不会是一个女仆,他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透过别人的眼睛仔细瞧瞧吧!他们会对你的妻子作何感想?会怎么看你?你不是靠给冷饮柜台的店员修鸡舍为生的,你可别忘了!


你必须按照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的游戏规则办事。你必须配得上他们。一个娶了个普普通通的“精神包袱”的男人,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仰慕你吗?他们会信赖你吗?他们会尊敬你吗?”


“别说了!”他哭出声来。

可她继续说下去。她说了好长时间,而他则坐着,发疯地揪着自己的脑袋,时而悲叹,时而呻吟:“可是我爱她……我不能,妈妈,我办不到……我爱她……”


直到屋外的街道随着晨光露出鱼肚白,她才放了他。她任凭他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最后她用温和疲惫的嗓音说:“彼得,你能做到的。就几个月的事。求她只要等上几个月的时间。


海耶随时都会死的,然后,一旦你成了合伙人,你就可以娶她,说不定到时就没有人跟你计较了。如果她爱你,她是不会介意再等那么一丁点儿长的时间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彼得……


而且当你在考虑这件事时,你也稍微替妈妈想一想,如果你现在这样做的话,你会伤透妈妈的心的。妈妈的心并不重要,你略微关照着点就足够了。用一个小时来想自己,留出一分钟来想想别人……’’


他并没有试图睡觉的意思。他没有脱衣服,而是久久地坐在床上,他心中最清醒的意识只是一个强烈的愿望——看到自己在时空中被往前输送了一年,那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将有定局,他不管那是怎样的结局。


当他在十点半摁响凯瑟琳公寓的门铃时,他根本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朦胧地想,她会拉着他的手,牵引着他,她会坚持——就这样,决定就会做出来了。


凯瑟琳开了门,微微一笑,快乐而自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带他来到房间,大片阳光洒满了她的小屋,照着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的一本本书卷。房间又干净又整齐,一角还有一堆用地毯吸尘器收集起来的带花边的碎纸。


凯瑟琳穿着一件新鲜的玻璃纱衬衫,袖头在她的肩部欢快地翘着;她头发里装饰的绒毛状的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在她的房子里并没有威胁等着他。他觉得如释重负,如释重负的失望。


“我准备好了,彼得,”她说,“帮我把大衣拿过来。”


“你告诉你的舅舅了吗?”他问。

“噢,是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的。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工作。”


“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大笑起来,并且问我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可是他笑得很厉害!”


“他现在在哪儿?难道他连见都不见我一下?”

“他必须到报社去。他说他有的是机会见你。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恰到好处。”


“听我说,凯蒂,我……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犹豫不决,没有看她。他的语调很平直,“你看,是这样的:路谢斯·N·海耶,就是弗兰肯的合伙人,他现在病得很重,而且预计也活不长了。


弗兰肯一直非常坦白地暗示说,我即将取代海耶的位置。可是弗兰肯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让我娶他女儿。哎呀,不要误会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而且我想……如果我们再等一等……


就等几周的时间……我就会在公司站稳脚跟,那时候,我再对他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便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不过,当然,还是你来决定吧。”他注视着她,语气中透着急切,“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那我们马上就走。”


“可是,彼得,当然,我们会等。”

她说得沉着而镇定,但也有一丝惊讶。他微笑了,笑得如此地赞同和宽慰。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很坚定,“我并不知道这事,可是那很重要。的确是没有理由急着结婚。”


“你就不怕弗兰肯的女儿可能把我抢走?”

她笑出声来,“噢,彼得!我太了解你了。”

“可是如果你宁愿……”

“不,这样好得多。你知道,说真的,我今天早晨就在想,如果我们等一等,那样会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既然你都愿意等,那我也更愿意等,因为,你知道,我们今早得到消息说,


舅舅今年夏天被邀请到西海岸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去做一系列的专题报告。我感觉到,要背弃他我好难过,那些工作都还没有做完。然后,我也认为我们是在犯傻。我们都这么年轻,而且埃斯沃斯舅舅笑得那么厉害。你看,稍微等一等的确更明智些。”


“是的。那样很好。不过凯蒂,如果你还像昨晚那样想……”


“可是我不那么想了!我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不能想象昨晚是怎么了。我竭力去回想,可是我无法理解。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事后你会觉得这很愚蠢。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是这么清楚明了。我昨晚是不是说了很多荒唐的话?”


“算了,别再提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我们都很通情达理。可是我们只要稍稍等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的。”


“好的,彼得。”

他突然狂热地说:“现在坚持住,不要放弃,凯蒂!”


然后,他愚蠢地放声大笑。仿佛他一直都不怎么认真似的。她愉快地以笑作答。


“你明白?”她说,伸出了双手。

“算啦……”他嘀咕道,“那好吧,凯蒂,我们就等吧。这样更妥善些,当然,我……那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她的房间,逃避这一刻,这一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的。彼得。那太好了。”

他走了,感觉到一种宽慰和凄凉,咒骂着自己——因为有一种单调而强烈感觉在反复地告诉他,他错过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将永不复返了。告诉他某种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逼近,将他们围住,而他们已经屈服了。


他诅咒着,因为他说不出他们本来应该抗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急匆匆地赶往办公室,他快要赶不上与默海德夫人的约会了。


他走后,凯瑟琳站在屋子中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感到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本来希望他会强迫她听从他的。接着,她耸耸肩,自责地笑了一笑,又回到桌子边继续工作。


13

十月里的一天,当海勒家的房子快要竣工时,房子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人驻足观看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细高挑个儿年轻人也在人群外观看着,然后他向洛克走过来。


“你就是修建这个鲣鸟窝的家伙?”他问,神态中有点缺乏自信。


“如果你指的是这所房子,是我修的。”洛克回答说。


“噢,我请你原谅,先生。那只不过是他们的叫法。并不是我要这么叫的。你知道,我有一档子工程活儿……唔,确切地说,也不完全是个工程。是我要在离此十英里的地方修建的一座私人加油站,就在邮政路以南。我想和你谈谈。”


后来,在他工作的加油站前面,吉米·高文端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向洛克作了详细的解释。


他说:“洛克先生,我是怎么偏偏想到你呢?因为我喜欢它,就是你修建的那座滑稽的房子。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它。我能理解它的意义。然后,我又明白人们为什么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对它评头论足。


不过,对于一座房子来说,那并没什么用处,可对于生意来说,却是满时髦的——让他们傻笑去吧,让他们议论它。所以我想我要让你来修这个加油站,那样他们就会说我是疯了,可是你在乎吗?我是不在乎的。”


吉米·高文像头驴子似的辛辛苦苦干了十五年,为了自己做一门生意而省吃俭用。人们对他所选择的建筑师表示了愤怒和不满。吉米未作任何解释,也不为自己辩解,他彬彬有礼地说:“或许是这样吧,乡亲们,或许是这样。”


可是继续让洛克修建他的加油站。

那个加油站在十二月底的某天开张了。它矗立在波士顿邮政路的路边上,两个小型的玻璃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在树林间形成了一个半圆形:柱形的办公室和长长的、椭圆的餐车式饭馆,油泵构成了这两部分之间的庭园列柱。


那是对圆的研究,并没有角度和直线。它看起来像捕捉到了运动中流体的外形,仿佛它们定格于液体被泼洒出的那一瞬间,就在它们达到了一种和谐的精确时刻——它们太过于天衣无缝了,仿佛不像是有意为之。


它看起来像是一簇簇的气泡,低低地悬在地面上方,还不曾接触到地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到了一边;它看起来那么欢快、那么坚固、使人精神振奋,就像一个强大的飞机引擎。


在加油站剪彩那天,洛克就呆在加油站。

他用一只洁净的、白色的缸子在饭馆的柜台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络绎不绝地停到门口的汽车。晚上他很晚才离开,开着车在漫长空寂的路面上行驶,他回望过一次。加油站的灯光渐渐远去,从他的眼前飞逝而过。


它矗立在那里,就在两条公路的交叉处,汽车会日日夜夜地呼啸而过。它们从大城市开来,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建筑物的立锥之地的;它们又是开往大城市去的,在那里是不会有这样的建筑物的。


他转过脸,看着前方的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汽车的后视镜—一那只后视镜中依然静静地反射着那离他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开车回去了,等着他的是几个月的门庭冷落。每天早晨他都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因为他知道必须坐在那里。看着那扇永不开启的门,手指摁在电话上,却忘记了拿开,那电话是从来不响的。在他每天离开前都会倒空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蒂。


“你想什么办法了没有,洛克?”奥斯顿·海勒在一天晚上一起吃饭时这样问他。


“什么也没有做。”

“可是你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无计可施。”

“你必须学会和人打交道。”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去待人接物。我天生就缺少某种特定的功能。”


“那是人后天学来的。”

“我没有学习这种能力的感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缺乏这种东西,或者是我具有某种额外的东西,它妨碍我去获得这种能力。此外,我不喜欢那种得让人去对付的人。”


“可是你不能静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呀。你得去寻找项目。”


“我对人们说什么才能得到委托书呢?我只会出示我的作品。如果他们连我对作品的解释都听不进去,那他们也不会听我所说的任何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名小卒,我给他们的只有我的作品——那是我们惟一共同要面对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不想跟他们说任何事情。”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你不着急么?”

“不,我早料定会这样的。我在等。”

“等什么?”

“和我一样的那种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我经常希望我能解释。肯定有某一条原则是适用于它的,可我又不知道那条原则是什么。”


“是诚实吗?”

“对……不,只是一部分。盖伊·弗兰肯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是他那样的诚实。是勇气吗?罗斯通·霍尔科姆就有勇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对于别的事情没有那么含糊和暧昧。


可是我可以凭人们的面相辨别出像我一样的人。通过他们面孔上的某种东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你的房子,经过加油站。如果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驻足看见了它,那就是我所需要的。”


“那么说,霍华德,你到底还是需要别人的,不是吗?”


“当然。你笑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我曾经很荣幸地见过的反社会的动物。”


“我需要人们给我工作。我修建的又不是陵庙。你以为我会在其他方面需要他们吗?在更亲密、更为个人的方面吗?”


“在个人方面,你并不需要任何人。”

“是的。”

“你根本不是在吹嘘。”

“我犯得着吗?”

“你不会。你太傲慢,傲慢得不会吹嘘了。”


“那是我吗?”

“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我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你了解我的程度,或者说别的任何人了解的程度。”


海勒默不作声,手指间捏着根香烟,用手腕画着圈。然后笑出声来,说:“非常的与众不同。”


“什么?”

“你并没有央求我告诉你,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换上任何别的人都会这么做的。”


“对不起。那并不说明我不在乎。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我想保持友谊的人之一。我只是没有想到要问你而已。”


“我知道你没有想到。这就是问题的要点。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魔鬼,霍华德。因为你是全然无恶意的,这就愈发地荒谬可笑。”


“你说对了。”

“既然你承认了这一点,那你应该稍微注意一点。”


“为什么?”

“你知道,有一件事使我为难。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冷漠的人。然而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知道你实际上是个让自己处于安静之中的魔鬼。为什么每当看见你,我总是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能给予人生命的人。”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

日子一周周地过去。洛克每天步行去他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上八个小时,大量地阅读。五点钟的时候,他步行回家。他已经搬到了一个好一点的屋子,在办公室附近。他花钱很细心,他有足够的钱来对付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


二月的一个早晨,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

一个明显的生气勃勃的妇女要求与建筑师洛克先生定个约会。当天下午,一位生气勃勃的、黑皮肤的小个子妇女走进洛克的办公室。她穿着一件水貂皮大衣,每当她的头一动,那对异国情调的耳环便叮铃叮铃地响。


她使劲儿地摇头,像小鸟似的猛地转来转去。她是长岛的维恩·威尔默特夫人,她希望建一座乡间别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请洛克先生来修建它,是因为奥斯顿·海勒的家就是他设计的。


她崇拜奥斯顿·海勒。她认为,对于那些最不觊觎知识分子头衔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圣人。她认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她就像一个狂热者一样追随着海勒,“是的,从字面上来讲,像个狂热的追随者。”


洛克先生很年轻,不是么?可是她不在乎,她是个思想非常自由的人,而且喜欢帮助青年人。她想要一幢大房子,她有两个孩子,她相信应该表现出他们的独立个性,“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而且每个孩子都得上各自的托儿所,她得有个图书馆,“我爱读书爱得发狂。”——一间乐室,一间温室,“我们种铃兰,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幸运花。”


给她丈夫一间小而舒适的书斋,他绝对地信赖她,所以让她来设计这所房子,“因为我很擅长设计,如果我不是女人,我肯定是一个建筑师”,还有佣人住的房间什么的,以及三间车库。


过了半个小时,她的细节才讲了一半,她说:

“而且当然了,至于房子的风格,那将是英国都铎王朝时期的风格。我崇拜都铎王朝。”


他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

“你见过海勒的房子吗?”

“没有,尽管我确实想去看看,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我从不认识海勒先生,我只是他的发烧友,仅此而已,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发烧友,他人怎么样?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渴望听到他的事。不,我没有见过他的房子,它在缅因州的什么地方,不是吗?”


洛克从抽屉里拿出照片递给她。

“这就是海勒邸宅。”

她看着那些照片,她的眼神就像从照片光滑的表面上滴落下来了一样,她把它们往桌上一扔。


“很有趣,”她说,“特别地不同凡响。极其漂亮。不过,当然,那不是我要的。那种房子不能表达我的个性。我的朋友说我具有伊丽莎白的个性。”


他平静地、耐心地试图向她解释他不能建都铎式房子的原因。


“瞧,洛克先生,你不是在对我指手画脚吧?

我对自己的品味有相当的把握,而且我对建筑颇有研究,我在俱乐部还学习过专门的课程。我的朋友说,我比很多建筑师懂得的知识都要多。我已经彻底拿定主意要一幢都铎式的房子了。我可不想再争论了。”


“你只得请别的建筑师了。威尔默特夫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么你是说你拒绝了我的委托?”


“是的。”

“你不想要我的委托?”

“对。”

“那为什么?”

“我不设计这样的东西。”

“可我以为建筑师……”

“是的。建筑师会建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城里别的建筑师都会的。”


“可是我把第一次的机会给了你。”

“威尔默特夫人,请你帮个忙行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要的不过是都铎式的房子,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唔,我当然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机会。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用的是奥斯顿·海勒用过的设计师。”


他努力地去解释,试图想让她理解。

他说的时候,明知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碰在真空管上一样。仿佛没有威尔默特夫人这个人;只有一个空壳,一个装着她朋友的观点,装着她所看见过的那些带有图画的明信片,她所读过的有关乡村的小说的空壳。


他就是在对着这样的空壳讲话,对着这样一个既不可能听他说,也不可能回应他的无形的东西,一个不具人格的棉花团在讲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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