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年华已逝江水流,万里家国情更深——《登高》赏读

 老刘tdrhg 2018-04-03

《登高》是杜甫“拔山扛鼎”式的悲歌,被胡应麟《诗薮》称为 “古今七律之冠”。大历二年(公元767年)秋,杜甫病卧,漂泊于长江之滨的夔州。全诗写登高所见,雄浑苍茫;于阔大雄健的气象中,渗透着一股抑郁之气,抒写了诗人内心沉郁的爱国情怀、羁旅愁思。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首联“风”“天”“猿”“渚”“沙”“鸟”,意象密集,意蕴丰。“急”“高”“哀”“清”“白”“回”,对意象的修饰精当,可谓字字珠玑。风急,给人以冷寂的感觉,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冷寂。天高,给人以宇宙的辽远空旷,反衬诗人的渺小孤单。哀猿,猿声凄厉,在诗歌语言的美学范畴中,“猿鸣”与“哀”的关系不道自明,如郦道元《水经注》“猿鸣三声泪沾裳”“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以哀景写悲情,使人顿生悲凉之感。

鸟飞清渚白沙之上,本是轻快的,但缀以“回”字,则效果不同。回,迴也,“徘徊、盘旋”也。“飞鸟”归巢,其乐融融,与诗人自身的孤独寂寞对比,以乐景写哀情也。诗人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无不毕现,不但形象鲜明,使人如临其境,而且展示出的诗歌境界,雄浑高远,饱含着诗人的无穷情思。

“风急天高猿啸哀”,为登高仰视所见,也为远望;“渚清沙白鸟飞回”,则为登高俯视所见,也为近观;首联俯仰结合,远近结合。诗人通过视角转换,在一仰一俯、一近一远之间,勾勒出一副萧瑟的秋江图。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颔联总写远眺之景,承首联而来。“无边落木萧萧下”,写山上之景,视角由近及远:“无边”,放大了落叶的阵势;“萧萧下”,则加快了飘落的速度,也可看做用典,源于屈原《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落叶飘零,无边无际,纷纷扬扬,萧萧而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江中之景,视角由远及近:奔流不尽的长江,汹涌澎湃,滚滚奔腾而来的壮阔之境,又象征着宇宙的永恒。山上江中,往复交织,颇具立体感,渲染了整个秋天的萧瑟气氛,构成一幅生动的三峡秋景图。譬如画家写意,传神会意中,让读者想象补充。落叶萧萧,是生命之飘零;长江滚滚,是流年之易逝;二者道出了“人生苦短”的哲学命题。即使飞鸟见到“萧萧飘落”的木叶,“滚滚东流”的长江,大概也会突然间感到“生亦苦短”的哀愁吧。看到落叶飘零、流水东逝之景,56岁的诗人或许也顿生迟暮之感。

通过远近结合,诗人写出了秋天肃穆萧杀、空旷辽阔的景色;借景抒发自我深沉的情怀,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之情。通过视觉转换,在视觉变化中,高低变化中,写出了空旷辽阔的长江秋景;于远近变化中,透过落木、江水,透视着生命的有限、宇宙的永恒。通过视听变化,写出了秋天的肃穆萧杀之景;通过色彩转换,传达出秋的神韵。此处不仅是岁暮感伤,也有生命消逝与有限、宇宙无穷与永恒之感慨。

钟嵘《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人借助一系列景物有力烘托了苍凉的心情。诗中之景,既有客观事物的季节特征,也饱含着诗人特殊情感、特定心情。那盘旋的飞鸟、冷清的小渚、萧萧的落木、滚滚的长江,无一不渲染着环境气氛、烘托着诗人的情绪。这种心理活动与感情变化,又强化了景物的感情色彩,使诗人的主观感觉和景物的客观特征得到了和谐统一。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颈联诗句凝炼,被称为千古名句。宋代学者罗大经《鹤林玉露》析此联云:“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八意”,即八可悲:他乡作客,一可悲;常作客,二可悲;万里作客,三可悲;又当萧瑟的秋天,四可悲;年已暮齿,一事无成,五可悲;亲朋亡散,六可悲;孤零零的独自去登,七可悲;身患疾病,八可悲。

颈联为诗人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高度概括,颇有沉郁顿挫之神。秋,岁之迟暮也,而年近花甲的诗人,已近生命之迟暮也。诗人通过时空转换,从空间(万里)、时间(百年)两方面着笔,把羁旅之客最易悲秋、多病独自登台的感情,融入雄阔高浑的诗句中,情景交融,让人深深感触到诗人那份沉重的情感脉搏。“独登台”,首次点题,道出诗人登高望远的孤独情怀。选字精炼、对仗巧妙,使自然景物的沉郁,转为思想感情的沉郁喟叹,把悲秋情怀推向了极致,同时为尾联的个人命运的哀伤与家国情怀的融合做了铺垫。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尾联转入对个人身边琐事的悲叹,与开篇宏大的天地雄浑之境,形成惨烈的对照。这里的“艰难苦恨”,不仅是杜甫自身的羁旅漂泊之苦,更多是对国家、对人民的苦难之离恨哀愁。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哀叹,而《兵车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三吏”、“三别”等等名篇佳什,都可以看作是此处最好的注解。杜甫的悲,已不是一己之悲,而是对国家、人民苦难的大悲苦。面对悲苦忧愁,诗人无可奈何,只能“借酒消愁”,但年老且多病的体质,又迫使他“新停浊酒杯”。诗人有忧愁,却无消解之道,无奈徒伤悲。

关于“新停”,仇兆鳌、朱鹤龄等学者认为作“新亭”,注家囿于整首诗歌八句皆对偶的成见,注解“新亭,即新停也”。如果我们将诗人此处的“新亭”看作用典,运用“对泣新亭”的典故,似乎更能表达丰厚的意蕴。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

晋朝南渡以后,江山已非昔日,朝臣同坐新亭,醉眼相视,皆潸然泪下。唯有王导呵骂众人作“楚囚相对”,激励诸君振奋精神,为克复神州而努力。此即为“新亭对泣”典故的由来。后人对此典故颇为熟悉,诸如唐代吴融《过渑池书事》:“莫道新亭人对泣,异乡殊代也沾衣。”南宋陆游《初寒病中有感》:“新亭对泣犹稀见,况觅夷吾一辈人。”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多少新亭挥泪客,不梦中原块土。”都借历史故事,作讽刺之实,表达自我失意情怀。

此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秋,安史之乱已经结束四年了,但地方藩镇又乘时而起,恃强凌弱,争夺地盘。杜甫本入严武幕府,依托严武。不久严武病逝,杜甫失去依靠,只好离开经营了五六年的成都草堂,买舟南下。因病魔缠身,在云安待了几个月后,到了夔州。东晋虽偏安一隅,尚有一批志同道合者,新亭对泣,感伤时局。而诗人孤独无依,寻不到朋友,没有知音相诉,颇有后世岳飞“欲将心事诉瑶琴,弦断有谁听”的感慨。正因如此,才有诗人一年后《登岳阳楼》的诗句:“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面对时局动乱,诗人昔日远大抱负全成了泡影,面对兵荒马乱的时势,唯有老泪纵横。因此,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八句皆对的苑囿,将此处“新亭”不作“新停”,而是联想为典故“新亭对泣”,意蕴似乎更为深刻。

总之,《登高》最能代表杜甫七言律诗景象苍凉阔大、气势浑涵的特点。诗歌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浑然一体,表达了诗人飘泊羁旅、伤时伤己、老病孤愁、忧国怀民的复杂情感;格调雄浑,沉郁顿挫,可谓古今独步。


(摘自《语文教学研究》,2018年第2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