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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困顿童年的故事。对我而言，最难的不是下笔，而是去回忆。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我依然感觉到力不从心和胸口无声的憋闷感。为了这篇文章，我一个人在蹦床上蹦了很久。
1989年，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物质依然非常贫困，我从小就是个馋嘴的孩子，也不能说馋吧，就是很饿，很想吃东西。那时只要看到母亲在厨房里，肯定一早就搬个小板凳等待在餐桌前了。我们家的规矩是所有人齐了，才能吃饭，但这并会妨碍，我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先吃几口。
相反，我在2010年出生的女儿非常不爱吃饭，吃饭对她来说，好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每次吃饭，都要反复叫多次，而且挑挑拣拣。我对在吃饭问题上挑挑拣拣的人一向很有意见，为了她好好吃饭，我做过很多很多努力，比如饿她三天，她居然三天一口饭也不吃。
我一向觉得，也许因为我的童年是一个很馋的孩子，所以上帝要惩罚我，给了我一个这样不爱吃饭的孩子。
1989年的秋收季节，我爸爸从外面买了一些罐头，是非常廉价的水果罐头，放在了美食柜里，小时候的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大的藏宝柜，那里面藏着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如果它属于我就太太太太好了。
可是我们家的家教是非常严的，如果我趁着爸爸和妈妈不注意，将东西吃了，爸爸妈妈会打断我的腿的。我母亲在对孩子的家教上是非常强势而专一的，我说什么，你必须听什么。如果不听，她会用意想不到的竭斯底里的方式告诉你不听我话的后果是什么。
我和那瓶美妙的罐头做了三天的斗争，天啊，那个柜子里时不时地都会散发出来的水果香，无时无刻不在诱惑我的鼻子，我就是一只馋嘴的小猫遇到了一只肥鱼，我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我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深深地呼一口气，天啊，罐头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我的满脑子都是甜甜的罐头，如果时空穿越用MRI检测我的脑细胞，估计所有的脑细胞都带着水果罐头的香味。趁着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悄悄地拿出罐头，左边嗅一嗅，右边嗅一嗅，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隔着玻璃舔了舔。
我好想吃，我好想吃，我好想吃，我抓心脑肺地想吃。
如果我只是偷偷地吃一点呢？这样爸爸妈妈说不定不会发现。我找到爸爸做木工活用的起子，开始对着罐头盖子用力开，一个8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开一个塑封那么严密的罐头盖子呢？哐当一声，我的脸被起子划了一下，有些破皮了，还有点儿血丝。这完全百分之五百地激发了我的血性，我一定要吃罐头，为了罐头，我不管不顾了。
我用力用力再用力，那个罐头盖子依然纹丝不动。怎么会不动呢？难不成我吃罐头的大计已泡汤了？我怎么可能服输呢？我幼小的脑袋一向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走不通，再试试下一条。我盯着它想呀想呀，有了，如果盖子边弄不动的话，那从盖子上直接下功夫呢？
我二话不说，找来一把剪果树枝的剪刀，用力地将剪刀的刀尖对准罐头盖子，终于慢慢地盖子被我用剪刀划开了一条缝。
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罐头瓶，将罐头汁倒进了自己的嘴里，天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我舔了舔舌头，还舍不得最后的那一丝丝甜意。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罐头，尽管我只是喝了一点儿汁，根本没有吃到任何一点儿果肉。
喝完了罐头汁的我，看着上面裂了一个大口子的罐头，所有的恐惧瞬间都来了。要是父母发现了怎么办？他们会打断我的腿的。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后怕”这个词原来是这么来的。我想一想，将吃剩下的罐头瓶子放在了兔笼子里，这下子爸妈找不到吧？
放在兔笼子里两天之后，我父母的确没有发现少了什么，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第三天，我去兔笼子那里去看那瓶罐头，天啊，那里面居然爬满了蚂蚁，这可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鬼迷心窍地将那个爬满蚂蚁的罐头瓶子放回了那个藏宝柜里，表面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我刚将罐头瓶子放回去的那个下午，我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从地里运粮食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大沟，车子翻了，我父亲也受伤了，他的小腿被结结实实地打到了，而脚踏板的拐角勾走了他的一小块肉。受伤的父亲躺在床上休养，估计心里也是很难受的吧，肉体上的疼加上心理上的焦躁，那时正是秋天农忙的时候，他这下子不能下地了，那地里的活该怎么办呢？我妈妈是不会开手扶拖拉机的，那么多粮食难不成要烂在地里？找邻居帮忙？谁家能抽出人手呢？
在1989年的农村，一个妇女自己一个人，如果没有丈夫或者兄弟们的帮衬，她自己是无法存活的，原因很简单。那些基本机械的操作，比如开手扶拖拉机在农村的山道上，很少有妇女有胆量自己去做这件事。农村的上山种地的路也不是北京城的马路，一马平川，我们那里都是沟沟壑壑，无数的水湾、沼泽、泥潭、上等的坡度等着你，说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为过。即使有胆量上路，光凭一个妇女的力气也是很难自己启动一辆手扶拖拉机的，你需要拿着一个把手，对准车轮上的齿轮，然后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反复地去摇一辆拖拉机，遇到大冬天的，一个男劳力一个小时摇不开车都是正常的，更别提一个妇女了。至于为何要开手扶拖拉机？那么多粮食，一麻袋一麻袋的玉米、花生、粮食、草杆、小麦不用车子弄回家里来，难不成靠你的肩膀弄回来？
这是客观事实，没有任何人为夸张的因素。后来我父亲50多岁去学开汽车，很快就拿到了驾照，同行的人都孜孜称奇，觉得他真是一个手脚协调性极好的人。拜托，我父亲早年时在农村开手扶车，可是一把好手，什么路没有走过呢？平路上开汽车，不过小菜中的迷你菜罢了。
言归正传，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我母亲在旁边照顾他，见他实在很烦，就说：“前几天拿的罐头，给你吃一点吧。” 说完就下炕给父亲拿罐头吃，我在旁边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母亲说：“这个罐头怎么了？梅，是不是你偷吃了？” 母亲顿时火冒三丈，“你看你闺女，偷吃了罐头，还放进了兔窝里，招来一群蚂蚁。” 父亲知道了，将他的枕头狠狠地向我扔来，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枕头有没有扔在我身上了。 母亲在旁边说了一句：“打死她。” 又说了一句：“打死她，就当我没生过。” 又对着我说：“打死你，我恨不得你刚出来时就将你掐死。像你这样的，就应该在刚生下来时掐死。” 说完，就去厨房拿经常教训我的烧火棍了。
说到这里，可能母亲会觉得异常委屈吧，她一心一意照顾我，一心一意供我念书，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我我也最爱她，将我视作她一生的骄傲，为了我勉强维持她的婚姻，可是我居然还是记得当年她怎么骂我，怎么要去厨房拿一根烧火棍将我打死。
这不是我母亲第一次打我，应该说在此之前我挨打是家常便饭，父母感情不和，孩子就是最好的出气筒。在我母亲试图拿起棍棒想要揍死我的时候，求生的本能第一次大于我对我母亲的恐惧，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一片漆黑。
在那样的泼墨一般的漆黑中，我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黑夜，像一条流浪的鱼迫不及待地纵身一跃奔向大海。我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我才8岁，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我离家出走最直接的原因是害怕被我母亲打死。我迈开了自己的腿，在漆黑的夜里，拼命地跑。我跑过了一座小山又一座小山。我没有时间害怕，我只知道跑。
深秋的故乡还是很冷的，我只穿了一件单衣，早已冻得瑟瑟发抖。我站在一片漆黑当中，无处可去，我才8岁，我能去哪里呢？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陌生又陌生的。我辗转了半夜，最后走到了村里人放麦草的草垛子堆里，我一个人小小地爬进了草垛子，我还记得那是个玉米垛子，我一个人藏在玉米垛子里，我的上牙齿咬着下牙齿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咯咯作响了。大约我生来就是吃文字这碗饭的，对这件事，我最深刻的记忆居然是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原来人在最冷的时候，牙齿真的会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的。
我又累，又饿，又困。半夜里，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乳名，但我没有出去，也不想出去，我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但至少我在一个玉米垛子里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虽然冷风吹拂，我并不觉得温暖。
后来的后来，有读到杜甫先生写的一句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忍不住拍案叫绝。那是8岁的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理解，我只有我，除此之外，没有他人。
有了孩子以后的我完全能够想象母亲当晚的抓狂，我消失后，她又要四处找我，父亲躺在床上，也帮不上忙。我在草垛子里过了一夜，她的内心又是如何煎熬地一夜？她以为我去了隔壁村的亲戚家，可是当她去了小姑姑家之后，小姑姑说我并没有去到她们家。可以想见我母亲的崩溃。成年之后，我和母亲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这就像我们母女之间的禁忌，偶尔说起来，也是带着幽默地粉刷现实。
但不得不说，在我成长的路上，那个离家出走的晚上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懵懂地懂得，如果我不喜欢什么，那么我可以走出去，寻找我自己喜欢的。人不应该一辈子受制于环境，大门不会总是关上的。
第二天，我早早地在草垛子里醒了过来，因无所事事就去村子旁边的庄稼地里溜达，希望给自己挖点儿花生吃。有早起的村民发现了我，通知了我住在同村里的二姑姑，我二姑姑看见了我，我拔腿就跑，姑姑一边追我，一边和我说：“梅呀，不要跑，别害怕，到姑姑家去，你别怕。”
“你别怕，孩子。” 成年之后，我对二姑姑非常好，每年回家我都偷偷给她塞钱，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吧。我感谢她，我感谢她在我恐惧非常的时候，跟我说不要怕。我对二姑姑一直都很有感情。
母亲知道了我在二姑姑家之后，就来了姑姑家，我记得她拿了一个被子，抱着我，跟我说：“别怕，妈妈不打你了，我们回家吧。”我母亲用被子将8岁的我包起来，然后背在背上，将我背回了家。
从那以后，在我的回忆里，我的母亲基本上没有打过我了。
我想，2010年出生的我女儿已经不能理解这个故事了吧，甚至90后也很难理解吧。我愿意去写，这个故事写在这里，只是为了纪念我们曾经经历的困顿时光，虽然困顿，但它们是我们生命里再也回不去的独一无二的童年，它们是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个时代中硕果仅存的经典黑白线条。
摆脱困顿给了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生活动力。 ps:有朋友问，为何最近总是在写过往？主要是因为受了《乡村人的悲歌》的启发，觉得也可以写一写自己经历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时代的潮流中，被时代裹挟着前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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