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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钰坤:我为什么要拍《暴裂无声》

 取反加一 2018-04-04

“我来告诉你,镜头之外的故事”


“我小时候住在包头市,高中有次军训在上附近山里,早上正踢正步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定睛一看,前面山的一半没有了。很震撼,以为地震了,原来是他们把山炸碎,运走里面的重金属。”

 

这是导演忻钰坤最早关于“山崩”的体验。多年后,他写了一个关于包头矿工张保民寻子的故事,最后的镜头就是花费几个月制作出的特效“山崩”——在大环境崩塌之后,那座山已不再是实体的山,那是张保民永失真相的悲哀。

 

资源密集型城市是盛产好故事的地方,忻钰坤说,《暴烈无声》就是生长在包头的土壤之上。

 

 

今天是《暴裂无声》上映的日子,导演忻钰坤为此等待了将近8年。严格意义上讲,《暴裂无声》才是忻钰坤的长片处女作,因为无人投资最终难产,不得已选择了拍摄成本较低的《心迷宫》。

 

忻钰坤和《心迷宫》制片人任江洲没有料想到,用170万编织出的《心迷宫》恰逢其时。2010年以来,中国电影市场飞速发展,影迷文化悄然盛行,一个用多线叙事、黑色幽默讲述的农村原生态犯罪片,通过在影展中获奖的方式很快被影迷们熟知。


导演忻钰坤

 

忻钰坤红了。他把《心迷宫》的成功归结于幸运:“其实结构并不新鲜,大家想象不到一个乡村故事怎么和商业叙事相结合。如果在一个非常健全、健康的电影市场里,应该不会有那么大反响。”


幸运里带着自谦的成分,更多的是电影人身上戏剧化的宿命感。忻钰坤说,每次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有人在身边给予强力支持。


 “好多青年导演都在拍长片,出不来。有一些瞬间你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就像是淹在水里。你拼命往上伸手,关键时刻真有一双手把你拉上来。”


忻钰坤在拍戏


作为一个内心不够强大、常常陷入自我怀疑的人,忻钰坤很多次想过放弃,“我不会来事儿,不会忽悠,几乎找不到资源和钱”,而命运无时不刻关照着他,身后推他前进的人,有时是他母亲,有时是好搭档任江洲,有时是女朋友。

 

因为《心迷宫》而收到追捧之后,忻钰坤依然保持着独有的审慎态度,对嘈杂评价进行了理性辨别:”如果你夸我,我会想背后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批评我,我会想要看是否言之有物。”

 

按照忻钰坤的标准,《心迷宫》6分,他最不满意的部分是影片的制作,小成本拍摄有许多限制和无奈;他给《暴裂无声》打了8分,“基本把想象中的都实现了,看到成片,我觉得踏实了”。之后15个城市的路演,粉丝提前看片、大v点评,忻钰坤心里是有底的。

目前豆瓣评分7.8


这种隔岸观火的心态蔓延到创作领域,表现在了客观冷静的镜头、逻辑性超强的叙事和与自身经历无关联的题材上。他自称草根导演,北漂导演,平时喜欢看社会新闻,研究梁晓声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不爱自我剖析,偏爱窥视人心。从《心迷宫》到《暴烈无声》,电影里难见忻钰坤自己的人生轨迹,他对于正经历的青春、北漂、情爱三缄其口,而把目光投向了日常乡村。

 

“我不是剖析自己的导演,人要只说自己就太渺小了”,忻钰坤表情略显老成,“我经常把自己撤出来,我和电影之间有一道安全线。”

《暴裂无声》剧照

 

 

去看《暴裂无声》的人大多抱着看翻版《心迷宫》的心态,期待着一个更为烧脑的故事。忻钰坤玩过丛林般复杂的叙事,这次能带来什么新鲜感?

 

任江洲看罢《暴烈无声》赞道:“忻钰坤对电影做到了冷静克制,故事有人物有情有义,可以静下来慢慢看,就像他本人,波澜不惊中见人生。”

 

《暴烈无声》显然不是一场“所见即所得”的精巧游戏,它更像探宝,你要动用自己多年的知识储备和观影素养,来读懂忻钰坤埋在电影里的密码。那是导演用心设置的一场隐晦的对话,繁琐的小细节散乱铺陈着,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让你疑心主角“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暴裂无声》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孩子的死并不出乎意料,这让一心想看“谜底”的观众扑了个空。在《心迷宫》里浅尝辄止的城乡冲突,演变为《暴烈无声》中的阶级焦虑,并构成了影片的悬疑感。


关于阶层压迫,养羊、放羊、羊肉卷、射箭、猎物标本,孩子的死逐渐和昌万年勾连起来,社会底层如羊般任人宰割;奥特曼面具,本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标志,却因戴在孩子头上而显得无力;令人反感的一锅锅炖肉,贪婪的嘴,寓意着张保民丁海的内讧像身在古罗马斗兽场,而昌万年就是观战的食人魔。

《暴裂无声》剧照


与《心迷宫》相比,《暴烈无声》表现得更有耐心,也更具电影感。《暴烈无声》最早的名字叫《恶人》,姜武饰演暴发户矿主昌万年,袁文康饰演他的律师徐文杰,宋阳则饰演贫穷矿工张保民,三个男人一台戏,三个不同阶层因为两个孩子而卷入同一个漩涡

 

谁是恶人?和《心迷宫》类似,《暴烈无声》中没有设置道德制高点,忻钰坤试图还原生活的原貌,当把不同阶层的人放到同一个事件中、追逐同一个真相的时候,人心的复杂性会得以充分展现。


《暴裂无声》剧照


片末一场张保民、徐文杰、昌万年在山坡上对峙的戏,有力地结构了一个互相凝视、各怀私心的三角关系。当昌万年和张保民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作为知识分子的徐文杰站在一旁,他在良知和利益的天平上左摇右摆,不知所措。在三人的角力中,富裕矿主手握凶器占据有利地位,底层矿工企图用一己之身反抗,有污点的中产阶级只想保卫自己的利益。三者互相牵制,彼此防备。

 

结果当然毫不意外,做坏事的人被抓,可张保民的孩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孩子代表着希望。昌万民刚刚给自己远在海外留学的儿子寄去了新切的羊肉卷,徐文杰的女儿也最终获救了,死的只有张保民的儿子。

《暴裂无声》剧照

张保民的蛮力显得无用且窝囊,一人执拗从头打到尾也无法捍卫自己的家园。



近年来关于东北和内蒙的文学电影佳作频出,从《钢的琴》开始,《白日焰火》、《老兽》、《暴雪将至》,还有双雪涛笔下的东北,无不弥漫着时代裂变下独特的破败和迷乱。

 

忻钰坤是包头人,他也同样有着表达的自觉。资源密集型城市容易发生戏剧化故事,对不可再生资源的快速掠夺,让一部分人跃入富豪阶层,然而大起大落之后,很少有人得以善终。

        

做剧本时,忻钰坤看了很多新闻案例,他发现事件当事人各自持有不同说辞,反转无处不在,堪比《罗生门》,“每一个人都只在自己的层面做决策,所以我想从旁观视角出发,让大家思考问题的根源在哪儿,谁该为事情负责。”

   

在《暴烈无声》里,忻钰坤没有止步于阶层分析,他尝试着把象征符号放入乡村日常,在符号之间建立一套隐喻体系,让观众自己回味故事背后的意图。当把碎片化的信息进行重新调整,电影的文本呈现出多义性,观众可脑补留白的剧情,与导演对上暗号。

《暴裂无声》剧照


比如长着一张油腻脸的村长。看上去态度亲切和蔼,实则为昌万年的走狗,在乡村经济转型中获取灰色利益。村长“好意”劝张保民签字同意开矿,却偷偷从自家面包车上取出矿泉水喝——囤了一车的矿泉水,怕是为了自己健康着想,而丁海的孩子原因不详的失智,张保民的妻子也一直病重,他们知道原因吗?或者说,他们有能力抵抗吗?

 

比如律师徐文杰的沉默。在收受贿赂现场目睹了孩子的死,徐文杰保持沉默直到最后一刻。绑架自己孩子的人和救下自己孩子的人,他选择站在哪边?在收钱的那一刻,一个孩子就这样死去了。可以说他自私懦弱,但这其实是多数人自保的选择


《暴裂无声》剧照


忻钰坤说,提供了这么压抑的故事,只想给观众一个在黑暗中穿行并安全着陆的机会,以至将来在现实中遇到会保持警醒。不同阶层的人似乎都有自己固定的生活范围,但利益却或松散或紧密相连,有时甚至宿命般交织在一起,如同《罪恶之家》里所说,没有人在这世界上可以独活

 

所以,《暴裂无声》里保留了一段超现实的温暖画面:张保民死去儿子与徐文杰弥留之际的女儿,在矿山的洞里相遇,两个孩子的灵魂在那一刻携手跑上山顶。


孩子纯真的世界没有隔膜,他们站在山头上眺望,繁华都市近在咫尺。


作者郭千华,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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