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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里的男二号

 闲谈集锦 2018-04-05

在动荡的童年生活里,爷爷永恒的沉默成为了唯一不变的底色。作为我生命里的男二号,他没有几句台词,甚至少有表情,直到我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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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见他的第一面,直到死去,他都是那个样子。

由于吸烟的原因,他的拇指和食指肚都被熏成了黄色,像是排油烟机周围被污染的白色墙壁。他抽一块五一包的大生产牌香烟,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

他的手掌并不厚重,他太瘦了,不需要用力就可以看到交错的血管。在我们一起居住的十年中,他没有拉过我的手,或者抚摸我的脸,所以我不知道那是温暖还是冰冷的。

我们的初次相见在1997年,一个春天,他家院子门口。往返于县城和镇子的中巴车经过那里只要对售票员提前说一声就可以停下。

母亲交代了几句就上车走了。他转身回房间,我在原地蹲着玩了一会,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不算是一个有仪式感的人,没有一把将我抱起来说:“嘿,我就是你的爷爷。”可仪式感只是幸福的附属品,他大概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这是在父母离婚六年半的拉扯后,勉强达成的一个结果:在我要开始读小学之前,母亲把我送到爷爷这里。

院子靠着几层楼高的北山,山上歪歪扭扭地建了几座平房。院门口的马路通往北大桥,每个桥柱上都裹着白色的防腐蚀涂层,我经常用指甲把它们抠下来。桥下是北大河,因为口音的关系,中学毕业前我都误以为它就是所谓的“北戴河”。大部分时候,这条河都浅得见底。

那天爷爷穿了一套很老派的西服,他好像只有这一套像样的衣服,六十大寿,六十六大寿,都穿着这一套拍照。他的帽子和西服一样老派,像是和赵本山在同一家服装店买的。可能是出于某种自我要求,或者仅仅是为了遮住脱发的后脑勺。出门的时候他都会戴着帽子,不知道他穿着这出去都见了些什么人。

他那时候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不如爷爷讲究,夏天只穿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显出上臂松垮的皮肤和下垂到肚皮的乳头痕迹。她还把粗糙的褐色卫生纸叠得整整齐齐,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她的DIY卫生巾。

我对于奶奶也不是亲奶奶这件事情并不在意,我很能理解这种事情,以至于每次和爷爷卧在床上看家庭伦理剧时,看到那些对继父继母态度强硬的孩子,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羡慕:他们竟然有权力刁难自己的继父继母,或者新家庭出生的弟弟妹妹。

和小伙伴聊起这些,他们通常挺着脖子说:“要是我,才不叫别人爸妈呢。你呢,你有叫吗?”我害怕对方觉得我是一个在这方面没有“操守”的人,赶紧撒谎说没有。

爷爷用那双大手把我抱上他的二八大杠,那天我去小学报到,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门。那天放学后没有人接我回来,我自己摸索了一两个小时才走回家。

爷爷奶奶正坐在里那打麻将,抬头看了我一眼,连“回来啦”三个字都没有说。从那天开始,到中学结束,到他死去,我们都没有过一次真正的交谈。

作者图 | 一张摆拍

离开北山之后,我和爷爷总是一言不发地看电视。小学四年级,爷爷和奶奶分手后,我们搬到了镇子中心的一处楼房,而且住两个房间。我终于结束了冬天晚上要出去拉屎的窘境,东北的冬天可以把屎冻住。

电视是我和爷爷唯一的玩具,他经常看中央五台的女排比赛,两队穿着超短运动裤和姑娘们隔着网此起彼伏,我倒是觉得内衣广告来得更加直接。

更多的时候,我们一起看每晚卫视黄金档的电视剧,新闻联播结束后13分钟准时播出。那台小电视是索尼的16寸彩电,质量很好,用了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质量好着实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别人家都是催着孩子写作业,他倒是每天按时吼一声:“电视剧播了!”

他不对我讲他的事情,不对我讲我父母的事情,甚至不和我讨论电视剧的剧情。他只会在看武打片或者女排的时候喃喃自语:“啊呀,老厉害了!”或者看到魔术表演的时候说一句:“这些人儿真有法术啊。”这种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爷爷这个人物确实毫无文学性,没有冲突,甚至没有语言。而我这个孙子也很难让他体会到抱孙子到底有什么乐趣。

他不会给我买新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校服。他总是给我买他的同款:军绿色胶皮鞋和尼龙袜。结实耐磨,丑得让我抬不起头。我能感觉到,他只想供给我最基本的生活。因为他还要应付随时来找他要零花钱的父亲。

爷爷年轻时上过医科大学,退休前做到了镇医院的院长,也是县里的人大代表。在爷爷的供养下,直到我大学毕业,我爸也没有找一份正经工作。有时候我爸来了,爷爷就会给他拿几百块让他去喝酒。爷爷对我爸和我叔的要求从不多说什么,这可能是因为,有一次不答应给我叔钱,叔叔直接冲到厨房剁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拇指。

爷爷很少难过,愤怒,也很少笑,只有麻木。我在学校考了第一,他没什么反应。我爸喝醉后过来打我,他不拦着,之后也不会问我疼不疼。我的一切情绪都没有去处,就像爷爷一样。

我爸倒是一个很会搞笑的人。爷爷大寿的时候,他会接起麦克风唱上一曲。“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整天嘻嘻又哈哈,活像洋娃娃。”五个姑姑在旁边笑作一团,只有爷爷没笑。这首歌叫《不老的父亲》,可能是我爸最真诚的愿望。

后来我爸开了个KTV,经常带一堆朋友去喝酒唱歌,有一次他也把爷爷,甚至我给带上了。放上迪斯科,他当着我和爷爷的面唱起了小黄歌:“一二三四五,做爱好辛苦。六七八九十,还要再坚持!”偷偷瞄一眼爷爷的脸,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作者图 | 倒闭的迪厅

爸妈各自一个阵营,我和爷爷被迫成为了第三世界的同志,这种充满无奈的组合注定难以团结。我爸决定把我送到母亲那边,他从不反对。我再被送回来,眼看我踏进家门,他也不排斥。

他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非暴力不合作”,学费会按时交,但各种额外支出都不会买单,学校要求穿白鞋的时候,我总是穿不上。

在理解了他不想被麻烦后,不必要的情况下,我尽量不会去打扰他。没有任何零花钱的我逐渐有了自己的处世哲学,擅自把每笔学校的收费适当提高一些,每本书的价格都编得有零有整,多出来的钱就可以做自己的零用。

难免会生病,感冒发烧,他就会把扑热息痛掰成四瓣给我吃,磕碰了就拿出一瓶碘酒出来消毒。对当过医生的他来说,这些小伤病都不是大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概念,只要消炎、消毒、退热,就不成问题。

上了中学,我摆脱了同龄人的欺负,自己的校服也洗得越来越干净。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唯一需要面临的问题成了,家里找不到任何一盘黄色光碟。

我拥有了极大的自由。可以把房门锁起来,研究一些青春期男生的终极命题。夜不归宿也不成问题,只要说一句“去崔健家住了”,就可以去网吧通宵。甚至,有一次我直接逃学了一个月。

在市里念高中后,开始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才意识到正常父母的关怀是致命的。不能晚归,不能去网吧,考了第一名也要“继续努力”,甚至想替我决定人生的方向。

我多了很多要交际的场合,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要努力挤出几句话,对他们的朋友说叔叔阿姨好。他们要求我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可经验告诉我,说谎才能让大家相处得更顺滑。他们又要求我对其他人表现虚假的善意,我同样觉得毫无意义。

我像从原始社会突变到现代文明,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在最崩溃的时候,我想到了拨通爷爷家的电话。

“喂?”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或者他能帮到我什么。可就是忍不住眼泪,我赶紧挂断了电话。

作者图 | 街边小朋友

多数人教育我,长大要对爷爷好。不论怎样,从小学到中学的九年里他抚养着我。这总没有错,可我就是学不会真心实意地想念他,对他好。

高中后的每个寒暑假,我都会象征性地回镇里看看他。有时候还会装模作样地买一些营养品。他总是坐着,或者躺在床上看电视,我也坐在边上看电视。

待上十分钟,我就会站起来,“走了”,我说。

“这就走了啊”,他缓过神来,边说着,从兜里掏出几百块给我,让我买一些学习用品。再送我到门口。有时候在这十分钟里,他甚至会不小心睡着。

又过了几年,每次回去看他,他都会重新问我一遍在哪里上大学。电视换了台大的,一直播着,但他好像更加心不在焉了。他依然瘦,但是肚子不知道为什么隆了起来。我每次只都坐十几分钟,拿着钱下去,和放假回来的崔健一起去上网。

“又去你爷那骗钱啦”,崔健对我爷爷的唯一记忆,就是每次回去他都会给我钱。关于这点,也许我爸的朋友也深有同感。甚至在和我爸离婚二十年后,我妈对爷爷的记忆也停留在“结婚的时候你爷爷有很多存款,好几套房”。很多时候,金钱成了上一代人仅有的价值。

无论是我爸还是我,都需要朋友。可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从没见过爷爷有任何朋友。他不下象棋,不打牌,以前有人打麻将的时候会跟着打几圈,搬到楼房以后也不再张罗了。

我几乎不留下吃饭,小学到初中九年,爷爷做的饭给我留下了阴影。经常是一道热了几天的剩菜,还有前一天的冷饭,或者已经凝固的粥。有一次实在赶上午饭的时间,没办法只好留下来吃,吃到一半,我发现自己的粥里有一只很肥的虫子,冲到厕所吐了。那个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很差,也变得越来越邋遢。我爸搬过去照顾爷爷,但爷爷说,他只是为了拿自己的退休金花,从来也不做事情。

有一次,我提出带爷爷出去吃饭,他穿好那套西服,戴上帽子,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门逛街。最后他决定吃烧麦,我就在回民餐馆请他吃了一笼羊肉烧卖,他说味道很好,还几次被油汁烫到了嘴。

作者图 | 唯一一张爷爷的照片

2013年清明节,接到我爸来电,刚要直接挂掉,听到那边哭着说:“你爷爷没了。”

挂掉我爸的电话走出宿舍,长沙下着暴雨。在此之前,我知道爷爷已经病重住院,当时也只是通了一次简短的电话,没有回去探病。

一个人从这个世界离开,会有一种泥沙俱下的效果。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不受控制地被一起带走。尽管我一直认为,我和爷爷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连接,但眼泪还是自己涌了出来。

买了当晚回沈阳的票回去奔丧,我爸在太平间门口接我,烧了纸钱,磕了头,他带我找了医院里的一间病房,睡一会,第二天一早还要出殡。

作为长孙,我捧着幡坐在最前面,但那种悲伤的情绪再也酝酿不出来了。今天你是男一号,我是男二号,我想。

在爷爷即将被推进焚化炉前,我第一次抚摸了他的脸,冰冰凉凉的。等到顺着传送带被推进去,身边的姑姑们几乎要哭晕过去,我几次扶起她们。我爸也哭得声泪俱下,没了爷爷,他以后的生活应该会更加困难。可是在这一刻,我又恢复了冷静,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只能在外面静静地等他火化完出来,像在产房门口等待一个新生儿。

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奶奶,听说她在37岁那年就去世了,之后他一个人带着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长大。等他们都长大了,退休后的爷爷又带着我长大。他经常自顾自地讲一些他学生时代的故事,他最骄傲的是自己连大学都是公费读的,从小成绩就好。

被推出来后,爷爷变成了一块块骨头。因为家人吩咐过,不要烧得那么碎,要整一些。可是有一块还在燃烧,“是结石”,不知道谁说。大家冲过去拍拍打打,火终于灭了。给焚化炉的师傅递了包烟,我们带着骨灰拉到祖坟,和奶奶埋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觉得,爷爷的一生是条不断被缠绕的绳索,直到被这场大火烧为灰烬。

已经过了五年,很抱歉,我没有给你烧纸钱,也没有回去扫墓。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以前我很怕鬼,不敢一个人睡,你走之后,我没有那么怕了。

我在这边一切都好,不用保佑。

作者 | 赵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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