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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王安石变法的功过是非

 黑龙江波涛 2018-04-08

       北宋王安石曾经被看作孔孟之道的杰出继承人,在一个特定时期里,享有极为崇高的地位。但是,甚至王安石还坐在大宋帝国宰相的位置上时,对他的猛烈批评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更有后世一些极端的批评者认定,正是王安石推行的变法运动,导致了大宋帝国的衰颓,从而招致靖康之耻。因此,王安石对这场灾祸需要负主要责任,甚至和童贯一样,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比如,明宣宗朱瞻基历来被史家认为是明代诸帝中很不错的一位皇帝,这位宣德皇帝就坚持此种观点。

    王安石、司马光和苏东坡这三人,在中国历史上享有同样伟大的名声,并且一度是相互倾慕的好朋友。因为这场变法,三人渐行渐远,终于彻底葬送了友情,并且成为政治上的死敌。司马光和王安石在殊死搏斗中,于公元1086年同年去世。假如他们能够多活一些年头,看到公元1127年的惨剧,那么,王安石可能会责问司马光和苏东坡:为什么不支持自己变法图强?而伟大历史学家司马光和大诗人苏东坡,很有可能会一起痛斥享有伟大文学家与政治家盛誉的王安石:王安石中下了祸根!
  相当多的人们认为,假如不是由于他卓越的文学成就和清廉的人品操守在,的确令人很难想像王安石这三个字该如何面对所谓史笔如刀。今天,翻开官方修订的正史《宋史》,我们会赫然发现:王安石变法的最重要支持者、参与者、助手、学生和继承人,几乎全部被列入奸臣的行列。只有这一位高举变法大旗的首倡者安然无恙。这本身就是特别富有戏剧性、特别耐人寻味的一个现象。
  进入二十世纪以后,随着帝制皇朝的土崩瓦解,王安石三字重新被赋予新鲜的含义。“伟大”二字,时常被冠之于这三个字前面。王安石成为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改革家等等。  
王安石的文学成就似乎不需要怀疑,他在诗、文、词上均“绝妙一时”。一句“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简直就是王安石自信乃至自负的写照。酣畅淋漓,又味道十足,已然胜过万语千言;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又已经勾引出后代直到今天不计其数的考据与赏析文字来。“荆公之诗,实导江西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之风气”。用一位当代学者的话说,王安石“坚持艺术的真理,继承了我国古代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以自己的诗文,为大宋帝国的文化事业,“抹上了一层灿烂的异彩”。这一点,是那些在政治上彻底厌恶他的人,都无法否认的。
  王安石的做人特别有意思。除了推测,即便是他最凶狠的敌人,也很难在私生活上找到攻击他的破绽来。此人最大的外在特点是生活上的极度不修边幅。据说,他长时间地不换洗衣服,长时间地不洗脸、不漱口、不洗澡。这使他的外套上,到处都是汤汁油渍汗迹等污斑,一些干巴巴的附着物可以想见且可疑。
   书归正传,说变法。封建王朝变法是有背景的,这个背景就要从宋朝第四任皇帝宋仁宗说起。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是大宋帝国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这位皇帝真正忠实地执行了先祖重文轻武、偃武修文的基本国策。从而,使帝国的文化之树根深叶茂,结下硕大的果实。仁宗皇帝对于王安石曾经相当欣赏,多次准备提拔他的官职,都被王安石谢绝了。这是导致王安石名声极盛的重要原因。事实上,这也是王安石一生中最重要的谜团。
    王安石廉洁奉公无人能及,其宰相俸禄几乎已经变成公费,任凭亲友甚至同事花费。而且,该人一生少见私敌,所结怨者,大多是为了变法的缘故。因此,就连后世相当厌恶他的批评者,都承认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真诚、虔敬的洁身自好之士。用现代的眼光判断,这种带有强烈指向性的素质、能力和品格特征,特别适合成为某种艺术流派、社会运动特别是政治运动的领袖。使安石享有极高声望与巨大知名度的,除了上述原因外,他在二十多年的地方官生涯中所形成的极佳官声,也是一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大约莫过于他多次拒绝朝廷为他安排的肥美官职。
  按照帝国的规定,凡是进士高第者,为官一任即三年后,即可以担任清要之馆职,包括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来到皇帝身边,成为为皇帝撰写诏令的翰林、知制诰等。很多宋代的高官都是由此通道快速升迁,甚至成为执政、宰相的。因此,被认为是仕途发达的最佳捷径。一般非进士高第者,则可望而不可及。王安石二十五岁即具备了入馆的资格,相当罕见,为人们所艳羡。安石却上书辞谢。他宁愿到一个边远小县去做一个县令。于是,从二十二岁中第开始,直到四十六岁位居显宦开始推行变法为止,他多次拒绝朝廷授予高位之意,对入朝为官并快速升迁的诱惑毫无所动,熟视无睹,基本上都是留在做具体工作或地方官的任上,从县令一级级地干到太守。其间,在每一个地方,全部政绩斐然,行政才干之优,堪称能员。而且,在此期间,他建堤筑堰,改革学校,开办农民贷款法,也就是后来的青苗法的雏形;结果全部大获成功,使他深受百姓爱戴。成为具有崇高官声与民望的地方官。
  这二十多年时间,是王安石最神秘、最神奇的时间。他谢绝一次朝廷的美意,就导致他的声望升高一次,一次次的谢绝,最后就使得甚至从皇帝开始,到京城里的士大夫,到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们,无不渴望见识一下王安石的真面目。遂成为此人一生最大的谜团。如果说他是为了沽名钓誉,这时间未免太长了些;如果说是韬光养晦,这份沉得住气的功夫真正罕见。
  关于与司马光之间的关系,王安石的说法是:与君实——司马光字君实,相处得既好,时日又久,只是对事情的看法每每不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常常各异。司马光的看法则悲观得多:安石待我历来淡薄,我因为和他几次同事的缘故,私心里总有些眷眷的同僚情分。不管怎样,这样两位道德文章堪称泰山北斗似的人物,最后毕竟决裂了。不但决裂,而且形同水火,势不两立,形成了一场真正的悲剧。
  对于大宋帝国来说,这个悲剧的意义特别现实地摆在眼前:在这两面大旗之下,整个帝国的士大夫阶级公开决裂为两个派别,这两个派别由开始的主义之争、道义之争,迅速蜕化为权力之争。而伴随着权力的争夺,政治空气迅速恶化,政治道德不断堕落。两派政治力量全部丧失了理性与伦理的约束,飞快地向着黑暗的深渊坠落,然后,在肮脏的泥沼里,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直到帝国官场完全失去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帝国的上空充斥着邪恶的气息。最后,整个帝国便裹挟在这邪恶中,大踏步地走向无可挽回的崩溃。
公元1069年,即宋神宗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被任命为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负责帝国的变法事宜。著名的熙宁变法开始了。此时,距离宋太祖赵匡胤去世,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年。由第六位皇帝坐在龙椅上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虽然从疆域上看,不如汉、唐那般辽阔,可是如此花团锦簇一般的文明昌盛,难道是古人所曾经见识过的么?诚如我们所知道的,北宋时期最重要的文化名人,如今绝大部分已经登场:寇准、梅尧臣、范仲淹、晏殊、欧阳修、柳永、晏几道、曾巩、司马光、王安石;黄庭坚、秦观诸人也以接近弱冠之年,意气风发地崭露头角。李清照、陆游、辛弃疾们还要再过一些年月才能大放异彩。大宋帝国,星汉灿烂;他们雅歌投壶,诗酒唱和,光风霁月,文采风流;可能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然处身于中国文化的最高峰处,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
  然而,高处不胜寒,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却忧心忡忡。他们最清楚,在这繁花似锦的后面,国家积贫积弱之势已成定局,且已经积重难返。
  所谓积贫,并不是说国家贫穷。事实上,大宋帝国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巅峰时代,肯定是当时全世界最富裕、最发达的国家。举凡农业、手工业、商业、国际贸易、城市发展、科学技术进步、生产工艺改进等等,无一不是最辉煌的时期。不幸的是,帝国同时又以积贫积弱著称,形成令人相当无奈的局面。积贫指的是帝国国家财政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窘迫之中。造成此种状况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冗兵与冗官。
  太祖皇帝在实施以文制武、裁抑武将政策的同时,创设了募兵制度。意思是说,遇到灾荒年景,将饥民招募为兵,可以避免饥民作乱;正常年份,即便有军队作乱,而百姓也不会参加。于是,建立了由国家财政养兵的募兵制度。实际上,是将军队作为收留饥民和地痞流氓、犷悍之徒加以管束的机构,使之不被放到社会上去滋事。
  这套制度短期来看的确不错,时间一长,则一塌糊涂。
  百姓一旦应募为兵,便被输入官府军籍。这些入了军籍的人们,行不得经商,居不得为农,生老病死皆不许脱籍为民,妻子儿女全部都要仰食于官府。于是,兵营里便到处都是老弱病残之兵。这种兵,一旦开战,如何上得了战场?于是,再大量招募精壮之兵。就这样,太祖开宝年间,禁、厢军部数为三十七万人;太宗至道年间增至六十六万;真宗天禧年间为九十一万;仁宗庆历年间为一百二十五万;到此时,神宗皇帝登基前不久,已经到达一百四十万有零。我们耳熟能详的梁山泊好汉——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所教练的八十万禁军,盖源出于此。
  帝国禁军属于中央正规军,其士兵每年的军饷军粮,通扯合计为每人五十缗钱。这里的缗,指的是一千钱,作为钱币的计量单位时,和贯的意思差不多。以当时的购买力折算,五十缗大约不到今天的一万元人民币,供养全家一年的花销,不算富裕。厢军则为地方部队,其士兵的军饷军粮还要再少一些,大约为三十到三十五缗,约合今日的六千元人民币左右。这些仅仅是平日养兵所需,还不包括战时的后勤保障、转运、赏赐、组织动员、损耗、管理等等。因此,到神宗皇帝登基时,每年军费开支约四千八百万缗,时人估计占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五。这个数字很有可能是保守的。
  军队人数众多,并不一定与能打仗呈正相关的关系。相反,冗兵与以文制武的国家政策和军事制度相结合时,战斗力便根本无从谈起。于是,大宋帝国军队极少打胜仗的灰败纪录也就自不待言。积弱之说盖出于此。
  而太祖时期设计的官、职、差遣分离的制度,与科举、恩荫、荐举等选官制度结合起来以后,则演变出了大批量的冗官。据说,当时有官有职而没有差遣的人,占到了官员总数的百分之七、八十以上。这也就是说,在帝国的所有官员中,有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属于冗官。为了安排这些已经有了官、职和每年继续涌进来的新官员,帝国绞尽脑汁地发明新差遣、新官位,于是就有了我们另一个很熟悉的形容词,叫做“叠床架屋”。这些叠、架起来的冗官们与帝国慷慨的高薪制度相结合,在催生出大宋帝国灿烂的经济文化之花时,也耗费了以千万计的俸禄。资料显示,神宗皇帝登基之前,两万五千名帝国正式在编的官员,和——我们找不到准确数字,据估计在二、三十万左右——的吏员,每年需要支出的俸禄,大约在一千二百万缗钱。
  其中,以宰相和枢密使为例:他们的俸禄收入包括:正俸,相当于基本工资;添支,相当于资历或年资工资;职钱,相当于职务工资;衣赐,相当于服装补贴;茶酒厨料,相当于伙食补贴;饲刍,相当于交通补贴;薪炭,相当于取暖补贴;还有七十个人的随从衣粮,相当于安全保卫兼威风摆谱津贴。其总数大约为一万缗钱上下,差不多合一万亩土地的出息,大约相当于今日二百万元人民币左右。我们知道,拥有宰相官位的人可远远不止三、五个人。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节度使的待遇是最高的,大约比宰相还要高出三分之一左右,而拥有节度使待遇的人,比拥有宰相官位的人,又要多出许多。有一种说法认为,宋朝宰相的官方收入大约至少是明朝宰相——首辅的五倍以上。
  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说,宋朝由于缺乏数目字管理,其国家财政收支状况相当混乱。部分史家倾向于相信,北宋时期的国家财政收入,平均每年在六千三百万到六千八百万缗钱之间。上述官、兵两项,已经开支六千万缗;神宗皇帝时期的皇家开支大约为每年七百二十万缗;单单是这样几笔开支,已经导致入不敷出的财政赤字了。但是,还有必须花的几笔钱:祭祀天地祖先的费用是:景德年间六百万,皇祐年间一千二百万,几年前的治平年间,四年不到是一千三百万;最后还有两项令帝国君臣最不好意思的开支:每年必须“赏赐”给辽国五十万两匹银绢,必须“赏赐”给西夏二十七万五千两匹银绢,两项合计七十五万五千两匹银绢。这笔钱数目不算大,占国家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多一点。不过,每当君臣为了钱不够花而心情灰恶时,这两笔钱所带来的耻辱感就格外强烈,不但令帝国臣民,更令皇帝本人颜面扫地,格外闹心。
  帝国积贫之说,盖源出于此。
  二十岁的皇太子赵顼登基前后,帝国财政状况大抵如此。其积贫积弱之势已成定局,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史书记载说,这位皇太子天性好学,读书或者研讨学问时,常常废寝忘食,皇帝不得不派内侍去制止他。他的老师在讲习经史时,他会率一同听讲的弟弟们行大礼拜之,中外为之感动,交口赞之曰:贤。他继位之后,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就是说,他不图享受,不贪女色,励精图治,希望大有作为。而且,这位皇帝的心地相当善良、宽厚。这些,可能是后世史家对他评价颇高的原因。甚至有人认为,宋神宗赵顼虽然生长在深宫之中,却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杰出而英明的君主。
  神宗皇帝的确颇想有所作为。他曾经广泛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希望能够找到富国强兵的道路。遗憾的是,他听到的那些劝告,特别是那些元老重臣们的劝告,经常令他感到失望和沮丧。比如,他向德高望重的富弼征询有关边防的事宜,这位当年曾经支持过范仲淹实行“庆历新政”的老宰相忠告他说:“陛下如果能够二十七年口不言兵,亦不重赏边功,则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这和皇帝的期望实在相去太远。年轻的皇帝怎么也无法理解,何以泱泱大国却要如此卑躬屈膝地面对契丹与党项人。特别是党项人的西夏小国,既小又穷,似乎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国家,怎么居然也能够让大宋帝国颜面扫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应该说,很有可能这是皇帝迅速疏远这些老臣,转而去寻找更加志同道合的支持者的主要原因。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神宗皇帝还有可能做出别样的选择吗?
  何况王安石所说的那些,相当难以辩驳。
  王安石的观点,在理论上显然是正确的。不增加税赋而增加财政收入的方法有很多,早已为现代经济学的理论与实践所证明,加快资金周转速度,改进生产条件以增加生产等等皆属此类。事实上,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法也是类似的一个相当高明的方法。据说,青苗法并非王安石所首创,最开始时,是陕西的地方官率先采用此方法扶助当地农业生产。王安石作县令时,曾经试用过,效果颇佳,深受百姓欢迎。于是便在他的辖区里广泛推行应用。
  据当代历史学家研究推测: 当时,帝国农村盛行高利贷,利滚利是较为常见的利率,事实上已经成为农民破产、土地兼并的一种形式,对帝国的危害不言而喻。因此,当青黄不接的时候,由政府贷款给农民,收取半年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收获之后连本带利即行归还。由于此贷款以田中青苗为信用保证,所以,称为青苗法。
  以今天的眼光看,这半年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已经是高利贷无疑。但是,据说只相当于当时高利贷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因此,用此方式扶助农桑,应该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诚如黄仁宇先生所说:令人惊异的是,早在九百年之前,王安石就已经懂得:可以用信用贷款的方式刺激经济的成长;当生产增加货物流通时,即便用同一税率也能在加速周转的流通状态里收到增加财政收入的成果。王安石其它与经济有关的变法,如设置三司条例司、农田水利法、均输法、市易法及免行钱、方田均税法、保马法等,其基本经济思想大体来源于此。这种采用金融调控的方式管理国家的企图,其深度与广度都不曾在当日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提出过。黄仁宇先生为此感叹道:王安石与现代读者近,反与他同时人物远。用台湾作家与学者柏杨的话说,则为:王安石具有超人的智慧。
  显然,王安石的经济思想比司马光要高明和超前得太多了。然而,这正是事情的不幸与悲剧所在。原因是,天还没亮,而王安石起得太早了。对此,我们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越来越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与王安石比较起来,司马光对于财政、金融与其它涉及到经济学方面的知识,显然在实践上缺少经验,在理论上缺少研究,差距不小。然而,作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如果说到数千年帝国政治与社会运行的机制与原理,说到对此丰富的知识与研究,说到在此基础之上所具有的深刻洞察力与了解的话,王安石比起司马光来,其差距何止以道里计,称得上是望尘莫及。不管王安石如何的读书万卷,如何的过目不忘。事实上,后代甚至现代中国人关于历朝历代兴衰治乱的许多知识与见解,都是拜这位史学宗师之赐才得到的。王安石在学术上的造诣,则更多地表现在诗词文学那样一些浪漫理想与文辞形象上面,这使他的变法带有了浓重的理想化色彩。
   由此出发,只要向前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够看到相关的一个事实:司马光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正是建立在对于帝国历史脉动的精确理解与把握之上的。这使他的反对,拥有了极其雄厚的基础与令人敬畏的力量。
  王安石变法的指导思想酷似桑弘羊们的思路,事实上也同样是以国家垄断经营的方式,开启了与民间争利之门。以司马光的品格与学识,他不可能不反对这种做法。于是,正如王安石所说:从始至终,没有改变反对变法的态度的,只有一个司马君实。信哉斯言,否则司马光就不成其为司马光了。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萧规曹随的典故,也是西汉初年以黄老之术推行无为而治、与民休息政策的由来。翻检这一段史料,会给人一个特别突出的感受:在这里,最重要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不改祖宗之法的问题,曹参抓住了一个最深层的要害:在帝国政治结构之下,最难治理的其实不是民,而是官;只要如狼似虎的皇家与官吏能够不生事,不扰民,能够清净无为;只要不给官吏们鱼肉百姓的机会,让他们守住职责不乱来,从而官安其位,民乐其业;那么,中国人就会像变魔术一样,生产出无穷无尽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这套思想与方略为汉文帝与汉景帝所忠实继承,终于导致了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
  我们无法知道,在司马光的内心深处是否有这种担心:官吏们借变法之机,如虎狼出笼一般糟蹋百姓。但是,不管起初他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反对变法,到后来,他成为坚定的反对派领袖,这个因素肯定发生了重大作用。原因是,随着王安石变法的渐次展开,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以青苗法为例。陕西地方官推行时,效果不错;王安石担任地方官时,在自己治下地区实行时,也一样大受欢迎。因此,王安石相当有信心地在全国推行。谁知,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很快在全国形成了大面积的灾难性后果。其原因相当复杂。如果根据史料还原当时的情形,则大体情况是:
  青苗法肯定是适合农民们需要的,特别是在青黄不接时节,更能显示其救济与援助的功效。有钱的人家不需要这种援助,贫苦之家需要,但必须以田里的青苗为信用担保或者抵押。这样一来,风调雨顺时,大家自然都很欢喜;而一旦出现天灾人祸,发放贷款的官府与使用贷款的农户双方,立即同时陷入恐慌之中。官府为了减轻自己的损失和由此产生的责任,唯有逼迫农民一途。农民便只好变卖家当,归还贷款本息。严重者需要卖房卖地,甚至卖儿卖女。最后,导致部分农民流离失所,更使许多农民无力或者不敢贷款。
  这样显然不行,因为各个地方官府都有固定的贷款准备金,这些贷款本金附带着必须完成的增值使命一道下达。如果贷款发放不出去,地方官员便无法完成那百分之二十的贷款利息即价值增值的任务,这将直接影响官员们在上司眼中的形象、工作业绩与升迁。于是,各地官府及其官员们便花样百出。其中最普遍的做法是,根据当地农户的经济状况,将他们分成不同的等级,规定不同级别农户的贷款额度,然后,强令当地富户与其他不同等级的农户之间结成利益共同体,由富户为各等级贫户提供担保或者抵押。更有甚者,若干地方官府的官员们,为了提高自己的政绩,还欺上瞒下、自说自话地或公开或变相将贷款利息提高到了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
  很明显,这种情形蕴含着相当凶险的潜在后果。它意味着,一旦出现饥荒之后,所有的人家全部会被一网打尽,舍同归于尽一途,无处可逃。唯有官府可以旱涝保收。而各级政府官员只要足够心黑手辣,则自然政绩卓著。于是,一件本来具有功德性质,明明充满政治善意的政策,却在帝国政治体制和各级官吏的运作下,变得面目全非,成了彻头彻尾的残害百姓之举。
  对于王安石来说,加倍不幸的是,变法开始后不久,全国各地就连续数年旱、涝、蝗灾不断。受灾面积既大,灾害烈度亦强。致使遍布全国的地方官员立即变成真正的虎豹豺狼,在他们毫不容情的追逼之下,受灾农户纷纷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卖妻子的情况层出不穷。而且,富裕之家更加成为官吏们锁定的对象,迫使他们破财免灾,或者破产、出逃。由此引发的后果成为十足的灾难。
  均输法与脱胎于平准法的市易法推行以后,则形成了对城市居民特别是工商业者的打击。原本立足于平抑物价、抑制大商人重利盘剥的新政策,蜕变成国家垄断市场、货源、价格,甚至批发与零售也被政府官员所操纵,哪怕想做不大的生意,也要先过政府官员这几道关口。于是,大中小商人一齐步履维艰,其后果当然不难想像。致使城市工商业开始凋零。从时人记载和苏东坡等人的大量文字中可以看到,全国城市商业与市场一时间相当萎缩而萧条,社会开始出现动荡不安的局面。
  而与汉武帝时代发生的情况类似,也与主张变法者的预期一致的,则是国家财政收入的大量增加。二十多年以后,宋徽宗赵佶登基不久,宰相蔡京报告说:如今国库尚有五千万缗积蓄,用度充裕,完全可以使朝廷威仪更加气派一些。此是后话。
  在这种情势下,帝国管理阶层出现的最显著变化,就是士大夫阶层迅速分裂为旗帜鲜明的两大阵线。几乎所有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和除王安石一人之外的几乎所有最重要的文化名人,全部变成变法的坚定反对派,其中包括王安石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曾经在王安石执掌大权之前,给予过他相当无私的极大帮助。比如,有一位名叫韩维的官员,是神宗皇帝登基之前的主要幕僚与导师。他有一项工作,是给未来的皇帝讲解经义;每当他发出高论,引起赞赏时,他都会告诉皇帝:这不是我的见解,是我的朋友王安石的观点。后来,皇帝曾经准备任命他担任一项更加显赫的职位,他谢绝了,却推荐王安石出任该职,他的理由是,王安石比自己有水平得多,他应该获得用武之地。这是皇帝很早就对王安石产生深刻印象的重要原因。后来,为了推行变法,王安石对这位反对某些变法政策的韩维,给予了相当无情的打击。我们知道,这并不能构成非议政治家的理由,但是,却至少可以表明当时的某种态势。
  在得不到重要臣僚支持的情况下,王安石相当冒失地启用了一大批新新人类。这些人进入官场的时日不长,聪明、热情、渴望建功立业、没有沾染官场习气,这是他们最重要的长处。但是,他们缺少阅历,没有经验,很少受过生活与人品的考验,因此,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一旦把持不住,便特别容易由急功近利,一变而为投机取巧,再变则为不择手段,从而堕入下流,变得为人所不齿。令人惋惜的是,王安石最重要的支持者与助手如吕惠卿、章惇、曾布、蔡卞、吕嘉问、蔡京、李定、邓绾等人,大致走的都是这条路,最后,全部在当代与后世声名狼藉,而且绝大部分被列进了官修正史《宋史》的奸臣传中。其中,一句出自他们中邓绾之口的名言,甚至成了后世指斥官场某种厚颜无耻的专用语:“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翻检当时与后世的文献资料,很难找到证据证明司马光、欧阳修、苏东坡、苏辙等一大批历史文化名人,甚至包括王安石的亲弟弟王安国在内,反对变法是因为他们代表了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或者是过于保守、僵化等等。从资料中判断,元老重臣中确实有那种保守到了昏聩地步的 情形;但是如上述司马光、苏东坡、苏辙和黄庭坚等一干人,正值人生事业巅峰之际,他们冒着与年富力强的皇帝对着干,从而可能丧失一生政治前途的风险,而反对变法,怎么样猜想也一定应该有更崇高一些的理由才对。否则,便很难解释他们是如何在当代与后世获得如此崇高名望的。
  在他们保留下来的文献史料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记载着他们忧虑的文字,其中可以看到几乎包括了社会各个阶层痛苦挣扎的情形。比如,作为变法之一的保甲法推行时,为了逃避供养军队的高额赋税与被抽去当兵的双重威胁,民间发生了不止三、两起自残事件,严重者直至砍下了自己的手臂。
  一般来说,只有这种来自民间的声音,最容易使这些具有社会和文化良知的文人们激动起来,这也是他们之所以能够长留在历史与人民心中的重要原因。
  由是观之,如果一定认为他们代表了大贵族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代表了某种僵化、保守的政治立场才反对变法的话,我们就必须同意这样一个前提,即,苏东坡们在写下所有那一切辉煌文字的时候,实际上是口是心非的:在政治上,他们落后而反动;在经济上,他们贪婪而自私;在文化上,他们虚伪而心理阴暗;在个人品德上,他们狡诈而伪善。否则,我们将无法自圆其说。
  然而,我们所受过的所有教育、一切历史知识和生活常识,在在都在告诉我们,事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生活在一千年之后的我们,很难如临其境地体会当时人们的处境。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只能根据那些文献史料、经验与常识去推测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然而,假如我们仔细思索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间,在中国大陆发生的一切的话,通过这些我们曾经亲身感受过的事情,再回过头去观照发生在一千年前的那场变法,自然会生发出许多不同的观感。这样做很有可能比单纯理论上的推导更可靠。
  在当今世界第一人口大国进行一场变革,其艰巨复杂的程度自不待言。从安徽小岗村的星星之火到今天,二十多年的历程告诉我们:改革的成功与进步,至少需要满足下列必要与充分条件:国家决策层治理好国家的政治善意与目标,改革目标与社会发展、人民需求的深度吻合,社会发展程度与改革步骤的适应,具有政治智慧、耐心和洞察力的改革政策、策略、步骤与准备,稳妥而正确的实施路径,贯彻执行改革的人力资源等等。从中国改革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进展来看,上述判断应该不算冒昧。
  以此返观一千年前的王安石变法,我们会发现,上述需要满足的必要与充分条件中,只有第一条,即政治善意与目标勉强可以算是得到满足了,其他所有条件,不是残缺不全,就是根本无从谈起,有些甚至相反。
  从变革的实施及其结果看,今天中国改革的每一步进展,均伴随着部分人群的欢欣鼓舞与相对少部分人群的痛苦失落,这使变革具有了广泛的社会基础,并一次次渡过相当痛苦的阵痛。以此一步步推进的结果,累积成为整体的社会进步、相对富足、国力增强与越来越多的支持和认同。
  返观一千年前的情势,则相当令人沮丧:王安石变法的一些重要内容及其推进,时常伴随着特定阶层小部分人群的兴高采烈与其他阶层大部分人群的痛苦失落;强行推进的结果,积累成为国库的迅速充盈;其代价则是国家管理阶层的彻底分裂,演变的后果是政治空气的极度恶化与堕落;民间的肃杀与萧条,演变的结果是越来越强烈的反对甚至反抗。事实上,我们所能看到的反对人群,包括了不同阶层的人们。
  由是观之,我们大致可以相信,相隔一千年的两次变革,完全无法等量齐观;任何将两者进行类比的企图,都只能放回到各自的历史条件下进行。或者从哲学意义上说,对于这两个基本不同质的、变革方向正好相反的事物,根本就无法进行比较。而若要采用今天的理论框架,对一千年前的变革进行进步或者反动的价值判断时,如果不想使自己显得可笑的话,就尤其需要小心翼翼。因为诚如我们所知,时代已经完全不同。
  司马光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坚定反对派之后,曾经以他特有的方式,连续三次致信王安石,劝告他重新考虑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治国方略,王安石的反应是那封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从此,二人在政治上分道扬镳,遂成为政治死地,不共戴天;在个人友情上则彻底决裂,从此终身不再往来,直到公元1086年,二人同年去世。
  决裂后,司马光在神宗皇帝的宽容庇护下,躲到大宋帝国的西京洛阳去,专心致志地致力于《资治通鉴》的撰写。没有证据能够表明,在此期间,他曾经组织或者参与过反对变法的实际活动;他的反对派领袖地位,此时更多地表现为精神领袖的作用。有史书记载说,此时,他极少谈论现实政治。
  这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情,表明了他的人格立场:皇帝曾经准备任命他为枢密副使,相当于主管全国军事工作的第二把手,司马光坚决予以谢绝。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除非皇帝准备彻底放弃变法运动,否则,自己不会考虑出任朝廷的任何高级职位。这和王安石除非皇帝准备进行变法,否则拒绝出任朝廷高级职位的做法如出一辙。两位政治家,同殿为臣,其政治信念、操守、道德文章同样如此令人仰慕,而政治上的作用力却完全相反。造化之弄人,实令人感慨万端。
  从公元1069年即宋神宗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官拜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主持变法开始,到公元1085年即宋神宗元丰八年三月,神宗皇帝去世为止,王安石及其追随者在皇帝支持下所倡导的变法运动,被称为“熙宁变法”;其间跌宕起伏,颠三倒四,前后历时十七年。
  神宗皇帝去世后,继位的哲宗皇帝只有九岁,由宣仁太后同处分军国事,实际就是垂帘听政。司马光在皇帝去世后,由洛阳返回开封,参加皇帝的治丧事宜,曾经被京城百姓数百人拦截在首都街头,群众高呼:“请先生不要回洛阳,留下来辅佐皇帝,救救百姓”。史称,司马光相当恐惧,迅速离开开封,返回洛阳。
  当年五月,司马光奉坚决反对变法的宣仁太后之命返回京城,开始主持中央工作。到第二年九月病逝前,以一年半时间及其与王安石同样不听任何反对意见的精神,将十七年变法新政全部废除。包括于民于国两相便利的免役法在内。史称“元祐更化”。坚决反对变法,但赞成实行免役法的苏东坡、范纯仁等人,建议司马光区别对待,保留那些经实践证明合理的新政,免得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糟蹋了老百姓。结果,遭到司马光断然拒绝。致使苏东坡、范纯仁等人相当惆怅地叹息:奈何又一位拗相公。意思是,怎么又出了一个和王安石一模一样刚愎执拗的宰相。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王安石不惜与众多亲人、朋友、同事反目,也要忠实于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信念,坚定而执着。如今,司马光表现出了同样决绝的坚定与执着。这种政治非理性令人感到极度不安。当这种令人敬重的品质与完全拒绝不同意见相结合时,在这两位伟大人物身上,同样使人产生了一种感觉: 美好的品格被不适当地、过分地滥用了。于是,政治宽容、理性精神、必要的妥协与长远的目光全部不见了,坚定与执着变成了执拗与刚愎自用,帝国的政治空气之中,被两位政治领袖从不同方向注入了一股同样强烈的、带有戾气的不祥气息。它是一把双刃剑,锋芒所向,丝毫不留余地,在伤害了对手的同时,势必同时伤害自己所钟情的事业。从此,我们只能无奈地看到,在两位领袖开辟的道路上,他们那些不成器的继承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趋向下流。
  公元1086年,即宋哲宗元祐元年,四月,王安石在江宁府,就是今天的南京去世,时年六十六岁;九月,司马光病逝,时年六十八岁。此后,到公元1093年,即宋哲宗元祐八年,在宣仁太后主导下,帝国政府致力于清除王安石变法影响、恢复祖宗旧制的工作,前后历时九年。至此,支持变法的政治派别,被时人称之为“元丰党人”,反对变法一派,则被称之为“元祐党人”。帝国政治陷入党争的泥沼,不可自拔。
  公元1093年,宋哲宗亲政,这位可能有某种心理生理缺陷的十八岁皇帝,再一次起用变法派人士,全面恢复变法新政,严酷打击元祐党人,前后历时六年有余。苏东坡等元祐党人在元丰党人章惇这位昔日朋友的苛酷荼毒之下,陷入晚年极为悲惨黯淡的境地。以王安石事业继承人的姿态,出现在帝国政坛最高层的章惇宰相,不计后果不留余地地整治政敌,他甚至正式提出,要将司马光的坟墓掘开,暴骨鞭尸;同时制订了一整套摧残元祐党人及其子女后代的计划。只有当他的同志警告他不要开这种先例,免得冤冤相报时,他才勉强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公元1100年,二十四岁的宋哲宗病死。宋徽宗赵佶继位,由讨厌新政的向太后垂帘听政。其间,再次起用元祐党人,废除变法新政。九个月后,向太后患病归政,宋徽宗正式执掌大权。
  上帝仿佛存心要毁灭北宋帝国一般,数年间,波诡云谲,政潮叠起。每翻覆一次,便使帝国的元气正气衰减一分,直到病入膏肓。
  随着两位具有大家风度的政治领袖去世,两派政治力量由道义与治国理念之争,蜕变成私利、意气与权力之争,由确曾有过的君子之争,堕落为真正的小人之争。从此,在大宋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再就很少见到那种信念坚定高远、人格高尚纯粹、学术博大精深的伟大人物了。
  不久,随着苏东坡与范纯仁的黯然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正式结束。从此,帝国正儿八经进入了一个政治伦理急剧沦丧,政治空气迅速恶化,是非善恶观念完全丧失的时代。整个帝国官场完全趋向厚颜无耻与卑贱猥琐,到处充斥着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他们兴高采烈地奔走于堂皇神圣的庙堂之上,探囊取物般地攫取着国家的权力与财富,直到将北宋帝国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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