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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圖》不是《山海經》

 慧然 2018-04-09







《山海經圖》

不是

《山海經》




作者:劉朝飛

編輯:龍 平





目前我們能看到的《山海經圖》,主要的大概可以分爲三種。一種是古圖,一種是肌肉系的,一種是暗黑系的。肌肉系來自西洋,暗黑系來自東洋。當然還有一些或可愛或猥瑣等等風格的,但好像都沒有形成一定氣候。

古圖呢,我們見到的基本就是明清時期的。對這方面研究較多的學者有馬昌儀,其代表作就是流傳甚廣的《古本山海經圖說》。

今天我們就是要避開上面這些,來談一些稍微新鮮的東西。


















在人們的普遍認識裏,《山海經》是有圖的。固然《山海經圖》的存在是一個事實,而問題是《山海經圖》其實在很大意義上是獨立于《山海經》而存在的一系列作品。






最早的情況是《山經》沒有圖,而《海經》卻是先有圖後有經文的。可惜《海經圖》很早就亡逸了。在西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大規模主持整理圖書時就已經亡逸了。《漢書·藝文志》中凡是說到“圖”都說若干“卷”,唯獨說到《山海經》的時候非但沒有提到圖,而且還說“十八篇”,很明顯當時《山海經圖》已經亡逸了。

從漢朝到唐朝,我們卻能找到不少有關《山海經圖》的內容,見于郭璞、陶淵明、張僧繇、張彥遠等人的記述與事迹。可見後人確實憑空創作了一些《山海經圖》。

可是後來的《隋書》《舊唐書》《新唐書》等正史的“經籍/藝文志”裏卻沒有著錄《山海經圖》。

非但如此,唐宋以後雖然也有《山海經圖》流傳,但各種官修私修書目裏對《山海經圖》的記述還是很少。

這是爲甚麼呢?

我認爲問題很簡單。就像《四庫全書》裏不收錄《西遊記》一樣,古人很可能認爲《山海經圖》不值一提。

歷來都有一些所謂的“暢銷書”,無論曾經如何短暫風行,最後都淹沒在歷史的塵埃裏了。這很好理解。

而兩千年來流行的《山海經圖》在很大意義上,其實也就是這麼一種哄小孩子的“小畫書”罷了。

明白了《山海經圖》的基本性質,下面我就來談一些具體問題。





 



郭璞

陶淵明

及其他

上篇


首先說郭璞的《山海經圖贊》。

“贊”是一種特殊的文學體裁。現在很多人把它歸入詩歌類,這是不對的。據我的觀察,贊很多都是寫在畫作上面的,很像是圖畫說明。

郭璞《山海經圖贊》,就是根據他見到的《山海經圖》而創作的。或者有可能“圖”+“贊”是郭璞創造的一整套作品。

而從其《圖贊》的內容來看,後者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一些。

如《神熏池贊》:“泰逢虎尾,武羅人面。熏池之神,厥狀不見。爰有美玉,河林如蒨。”整篇都是“廢話”,好像“熏池圖”上並沒有畫熏池。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是郭璞自己畫不出來,而故意閃爍其詞。

現存郭璞《山海經圖贊》大概有300多篇,以此回推,其《山海經圖》大概就有相應的篇幅,以及內容。

這樣的話,其《山海經圖》就是以次以經文內容而排列的300多幅圖。起自《桂樹》,終于《鯀竊息壤》。一幅圖一個主題,包括植物、動物、神祇,甚至故事。其內容之豐富,就跟後來我們知道的各種《山海經圖》比起來都毫不遜色。

明清《山海經圖》普遍以五類分,曰“靈祇”“異域”“獸族”“羽禽”“鱗介”等,沒有植物、礦物和故事,實際遜色于郭璞版很多。

郭璞的植物圖有《桂樹》《迷榖》《白䓘》,礦物有《水玉》《流赭》《礜石》,山水有《會稽山》《育隧谷》《太華山》等。

明清圖版多以“奇”“怪”見勝,但缺乏真正的美感。郭璞版似乎能表現《山海經》原本並不多見的那些美感,比如《神武羅贊》:“有神武羅,細腰白齒。聲如鳴佩,以鍰貫耳。司帝密都,是宜女子。”《神泰逢贊》:“神號泰逢,好遊山陽。濯足九州,出入流光。天氣是動,孔甲迷惶。”這也可能跟郭璞本身的文學修養關。

不知道爲甚麼現在沒見人復原、挖掘郭璞版《山海經圖》,很可惜。


郭璞《山海經傳》裏也有一些涉及《山海經圖》的內容。

“說者不了此物,名禺作牛字,圖亦作牛形,或作猴,皆失之也。”仿佛他見到的圖非但不是自己畫的,而且還不止一種。

“畫似仙人也。”“畫亦似仙人也。”“畫似獼猴而黑色也。”“畫四面,各乘靈車,駕二龍。”此畫成了郭璞重要的參考。

“(離朱,)木名也,見《莊子》。今圖作赤鳥。”可見郭璞對其所見圖的內容也不是完全認同。

此外郭璞還四次提到“畏獸畫”,我很懷疑這是《山海經圖》的一種“周邊”作品。郭氏《孟槐贊》說“列象畏獸,凶邪是辟”,看來“畏獸畫”有辟邪的功用。


《洛神賦圖》局部 相傳东晋顾恺之


郭璞生活在兩晉之交,陶淵明生活在晉宋之交。東晉大概有100年,郭陶大概差100歲,這是一個巧合。

同樣巧的是,陶淵明的生命中,也留下了有關《山海經》的詩:《讀山海經十三首》。

其中第一首寫他農暇讀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十三首中,除了第一首是序詩,最後一首與《山海經》無關之外,其餘十一首都是一首詠一事。很讓我懷疑這十一首詩,每一首都是歌詠一副《山海經圖》。

陶令的作品除了對考證《山海經圖》內容有很大意義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對後人隱逸行爲的深刻影響。也就是說,《山海經圖》這樣無益于世道人心的“小畫書”,若非得到陶令的偏愛,那麼人們對它的興趣將大打折扣。


《歷代名畫記》是唐朝初年張彥遠的作品。其中“述古之祕畫珍圖”部分提到了“山海經圖【六又鈔圖一】”和“大荒經圖【二十六】”。

題名後面的數字不知具體何指。好像是卷數,但後文“三禮圖十卷”等文句又讓人懷疑此處不是卷數。所以只好理解成相應的幅數。

但無法解釋的是,爲甚麼《大荒經圖》反而比《山海經圖》要多很多。

還有就是,明顯張彥遠所記的圖跟十卷二百四十七種的張僧繇版,不是一套作品。同理,郭璞所見跟這兩種也不同。

張彥遠所記“述古之祕畫珍圖”,還有一些是可以考見的。比如《五嶽真形圖》,今流傳甚廣。又比如《古瑞應圖》《白澤圖》,在敦煌遺書裏都有同題作品。大概也可以據此模糊想見其《山海經圖》《大荒經圖》的輪廓。


敦煌《白澤精怪圖》殘

法國國圖|大英圖書館藏兩種


杜甫《北征詩》有一段寫妻兒的衣服破爛,其中有幾句說:“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宋·趙次公注:“天吳,圖所畫之物;紫鳳,所繡之物也。”“海圖”是《山海經圖》?無法確認。

無獨有偶,據萬斯同《明史》記載:崇禎十三年,皇帝下令重新制定朝服的樣式,開始用《山海經》異獸正式標識品級,最高一級是天騄。但有些朝臣們卻認爲:“異獸環列,爲大不祥之兆。”後來此事也就無疾而終了。

這也算是一種《山海經圖》吧。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提到的“紫鳳”,和萬斯同提到的“天騄”,其實都是《山海經》所不載的。這也在另一個角度輔助證明了我“《山海經圖》獨立于《山海經》而存在”這一觀點。


去年好好火了一陣的《千里江山圖》,再次提醒我們北宋徽宗曾培養了大批畫家。

而這批宮廷畫家之中有一個河陽溫縣人郭思,與其父郭熙都以繪畫著稱于世。崇寧(1102-1106)大觀(1107-1110)年間,郭思奉旨繪製了四十幅的《山海經圖》冊,而其中的瑞馬圖最得徽宗歡心,“謂得曹(曹霸)韓(韓幹)筆法”。(元·夏文彥《圖繪寶鑑》卷三、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卷二、淸·王毓賢《繪事備考》卷五下、淸·《書畫彙考》卷三十二)”

可見《山海經圖》人人皆得製作。只要你願意。

《照夜白圖韓幹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張僧繇

舒雅

胡文煥

下篇

張僧繇《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局部

唐・梁令瓚摹本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南朝梁·張僧繇,就是“畫龍點睛”的那個畫家,水平、知名度甚麼的沒得說。今所見張僧繇作品尚有《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圖》,似乎可以據以想見其風采。

問題是,很長時間內不見有人提到他畫過《山海經圖》。就像上面說的,隋唐史書中都沒提這事。

直到南宋初的《中興書目》(王應麟《玉海》引)才說到這件事:“《山海經圖》十卷,本梁張僧繇畫。咸平二年校理舒雅銓次館閣圖書,見僧繇舊蹤尚有存者,重繪爲十卷。又載工侍朱昂《進僧繇畫圖表》於首。僧繇在梁以善畫著。每卷中先類所畫名,凡二百四十七種。【其經文不全見。】”

文字很少,但信息量很大。

十卷,內容很多。古人複製圖像又不像今天這麼容易,尤其是宋之前版刻技術沒有通行,所以張氏此圖應該是“孤本”。舒雅重繪後此書得以流傳,後遂有模版流傳(參見後文)。

舒雅是北宋初年人,跟張僧繇大概能差450年。當時張圖殘存,舒雅重繪,這是比較合理的事。

朱昂與舒雅同時,但他那篇表文好像已經亡逸,非常可惜。

“每卷中先類所畫名,凡二百四十七種。”這種思路被清代某些《山海經圖》所繼承。

“其經文不全見。”這句很關鍵。就是說張圖名曰《山海經圖》,但其文字並非直接全錄《山海經》。也就是說,這個《山海經圖》不是《山海經》的插圖,而是一種獨立的著作。


唐朝有一種傳說,說貘這種動物,人們“寢其皮辟瘟,圖其形辟邪”。白居易患有頭風頑疾,所以睡覺的時候要用小屏風保護,于是讓人把貘畫在屏風上,還寫了一篇《貘屏贊》。

同時白居易說:“按《山海經》,此獸食鐵與銅,不食他物。”今本《山海經》無此文。

公元1117年,北宋末的黃伯思也見過一副《貘圖》,其《跋滕子濟所藏貘圖後》曰:“按《山海經圖》:南方山谷中有獸曰貘,象鼻犀目,牛尾虎足,人寢其皮辟溫,圖其形辟邪,嗜銅鐡,弗食他物。”


可知白居易所引,其實是《山海經圖》的內容(而非《山海經》),其圖也很可能是仿照《山海經圖》而繪製的。

貘其實不見于《山海經》,而見于《山海經圖》。明朝胡文煥《山海經圖》,收圖一百三十三幅,其中二十三圖未見于《山海經》。而《貘圖》正在其中,其釋文也與黃伯思所引相合。可知胡版得古《山海經圖》之意。

後來的《山海經圖》都是《山海經》裏的內容,其實反而非繇雅之舊。


類似的將《山海經圖》和《山海經》混同的例子還有。

比如有人根據朱熹《楚辭集注》引《山海經》“禹治水,有應龍以尾畫地,卽水泉流通。禹因而治之也。”而認爲這一段是“山海經佚文”。

而實際上朱熹這裏是轉鈔洪興祖《楚辭補注》,洪氏原文寫得明白,這段是《山海經圖》的內容:“《山海經》云:‘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爲應龍之狀,乃得大雨。’《山海經圖》云:‘犂丘山有應龍者,龍之有翼也。昔蚩尤禦黃帝,令應龍攻於冀州之野。女媧之時,乘雷車,服駕應龍。夏禹治水,有應龍以尾畫地,卽水泉流通。’”

很明顯,《山海經》和《山海經圖》不同。

非但洪氏可證,南宋初年的蔡夢弼注解《柳宗元集》時也引用《山海經圖》:“犂丘山有應龍者,龍之有翼者也。夏禹治水,有應龍以尾畫地,即水泉流通。”可見確實是朱熹誤倒了後人。

南宋後期《路史·後紀二》注引《山海經》(實際當然是《山海經圖》)曰:“女媧乘雷車,服駕應龍。”

胡文煥本《山海經圖》亦可與之互證。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二載宋·韓醇曰:“《山海經圖》:天門山有赤犬,名曰天狗,其光飛天,流而爲星,辰(長?)數十丈,其疾如風,其聲如雷,其光如電。”“天狗”當卽《大荒西經》之“天犬”。

胡文煥本《山海經圖》亦可與之互證。

清·胡世安《異魚圖贊箋》:“《山海經圖》:東海有鰈魚,即比目魚也,不比不行。古之王者將行封禪,東海貢此魚。注:狀如牛脾,鱗細,紫白色,一眼兩片,相合方能行。”

清《續通志》一百八十《昆蟲草木略·獸類》引《山海經》(實際是《山海經圖》)曰:“白澤,能言語,出東望山,有德明照幽遠則至。”

這兩條也可以與胡文煥本《山海經圖》互證。


南宋後期,薛季宣《跋山海經》:“是書流傳旣少,今獨道藏有之,又圖十卷,文多闕略。世有模板張僧繇畫《山海經圖》,詳於道藏圖本。然道藏所畫不出十三篇中,模本畫圖有經未嘗見者。按《五山經》山多亡軼,意僧繇畫時其文尚完,不然後人傅託名之不可知也。”

簡單說,我感覺薛所見“模板張僧繇畫《山海經圖》”則實際是舒雅本,而其所見道藏本《山海經圖》是經過刪削的版本。(《郡齋讀書志》:“閩中刊行本或題曰張僧繇畫,妄也。”)其所謂“脫略”“未見”,正是舒雅本的特色。至于薛氏關于佚文的推測,則可以無視。

《玉海》又云:“《書目》又有《圖》十卷,首載郭璞序,節錄經文而圖其物,如張僧繇本,不著姓名。”不詳。

而胡文煥本應該有可能來自薛所見道藏本,亦即此“如張僧繇本”之書。胡文煥《山海經圖序》說:“《山海經》迺晉郭璞所著,摘之爲圖未詳其人。若校集而增補之,重繪而奇厥之,則予也。”故弄玄虛,實際不過如此。


宋·李誡(1060?—1110)《營造法式》卷二:“《山海經圖》作‘平橑’云,今之‘平棊’也。”“平橑”不見今《山海經》,亦不見于胡本《山海經圖》。


則胡文煥所見亦本不全,亦可據以想見。


古文獻雖有傳有佚,然而綜合觀之若合符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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