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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粥南北味--张抗抗

 老北京的记忆 2018-04-10
稀粥在中国.犹如长江货河.源远流长.
    可惜我班才硫学浅,哲无从考证稀粥的历史。只能从自己幼
年至今喝粥的经历,体察到稀粥这玩惫,历经岁月沧桑朝代更迭
而始终长盛不衰的种种魅力.甚至可以绝不夸张地说,稀粥对于
许多中国人.亦如生命之源泉,一锅一勺一点一滴.从中生长出精
血气力、聪明才智.还有顺便喝出来的许多陈规和积习。
    少年时代在杭州。江浙地方的人爱吃泡饭.所谓泡饭.其实最
简单不过,就是把剩下的大米饭搅松,然后用水烧开了,就是泡
饭.泡饭里有锅底的饭锅巴.所以吃起来很香.一般用来作早餐.
或是夏季的晚饭。佐以若瓜、腐乳和油炸蚕豆瓣,最好有几块油煎
咸带鱼.就是普通人家价廉物美的享受了。对于江南一带的人来
说,泡饭也就是稀饭,家家离不开泡饭,与北方人爱喝稀粥的习性
并无二致,
    我的外婆住在杭共湖平原的一个小镇上.那是江南腹地早涝
保收的鱼米之乡。所以外婆家爱喝白米粥.而且煮粥必须校米。用
梗米烧的粥又猫又稠,开了锅,厨房里便雾气蒙蒙地联起阵阵甜
丝丝的粥香,听着灶上锅里咕嘟咕嘟自米翻滚的声音.像是有人
唱歌一样。熄火后的粥是不能马上就喝的,微徽地炯上一阵,待粥
锅四边翅起了一圈薄薄的白摸,粥面上结成一层白亮白亮的薄
亮.粥米已变褥极其柔软几乎触化,粥才成其为粥。那样的白米
粥.夭然地清爽可口,就像是白芍药加百合再加莲子熬出来的汁。
谧热地喝下去.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清洗了一迫.
    我母亲在这样一个美好的自米粥的环境下长天,自然是极爱
喝粥甚至是啥粥如命的。她自称“粥姗’—平日不过一小碗米
饭的A,而喝粥却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只要外婆一来杭州小住。
往日匆匆忙忙炮制的杭式方便快餐泡饭.就立即被外婆改换成天
底下顶顶谧柔的白米粥。外婆每夭很早就起床烧粥,烧好了粥再
去买菜;下午早早地就开始烧粥,烧好了粥再去烧菜。于是我们家
早也喝粥,晚也喝粥,而且总是见锅见底地一抢而空。南方人喝粥
就是喝粥.不像北方人那样.还就着馒头烙饼什么的.因此喝粥就
有些单调。粥对于我来说.自然是ftl无选择.我的喝粥多半出于家
传的习惯。那个时候,想必稀粥尚未成为我生活的某种需要,所以
偶尔也抱怨早上喝粥肚子容易俄,晚上喝粥总要起夜。而每当
我对喝粥稍有不润时.外婆就皱粉眉头,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
说:“小孩子真是不住辜了,早十几年,一户人家吃三年粥,就可
买上一亩田呢。你外公家的房产地产,还不是这样省吃俭用挣下
来的……“
    驹舅补充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二
    于是我就从粥碗上抬起来,疑惑地看着我的外婆.外婆喝粥
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她喝饱了以后,放下筷子.必得用舌头把粘在
粥碗四边的粥汤舔干净,千净褥就像一只没用过的碗,那时外婆
的粥才算是真正喝完。我想外婆并不是穷人,她这样喝粥样子可
不太好,。那么难道外公家的产业真是这样is粥喝出来的吗?人
如果一辈子都喝粥,是不是就会有很多很多钱呢?看来粥真是一
种奇妙的东西。
    然而,外婆的白米粥却和我少女时代的梦一同扔在了江南.
    当我在寒冷的北大荒原野上啃着冻窝头、怒特黑面馒头时,
我开始思念外婆的白米粥.白米粥在东北称做大米粥,连队的食
堂极供然才炮倒一圈.通常是作为病号饭,必须经过分场大夫和
温弄得“高烧.了,批下条子来,就为骗一碗大米粥喝,是相互间
公开的秘密。后来我有了一
便在后院的菜园子里,种过些
豌豆。豌豆成熟时剥出一拉粒翡里般的新鲜豆子,再向衣场的老
职工讨些大米,熬上一锅粥,待粥快熟时,把豌豆接进去,又加上
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点白据,便成了江南一带著名的碗豆塘粥。一
时馋Im!连队的杭州老乡,纷纷如蝗虫拥入我的茅屋一锅粥顿时
告罄,只是碍于面子,就差没像我外婆那样把锅舔净了。
    豌豆梢粥是关于粥的记忆中比较幸福的一回。在当时年年吃
返销粮的北大荒,大米粥毕竟不可多得,南方人的“大米情结”,
不褥不在窝头包来面发糕小米饭之间渐渐淡忘或哲时压抑。万般
无奈中,却慢慢发现,所有以粗粮制作的主食里,唯有粥、还是可
以接受并且较为容易适应的—这就是大粉子粥和小米粥.
    最初弄位“大技子’这三字,很费了一番口舌。后来才知道.
所谓大精子,其实就是把玉米拉轧成几娜约如绿豆大小的干玉米
碎粒.用一口大锅把玉料查子添上水,急火燕开锅了.便改为文火
炯.炯的时间似乎越长越好.时间越长,桂就熬得越烂,越烂吃起
来就越香。等到粥香四溢.开锅揭盖,眼前金光灿烂一派辉煌,盛
在碗里.如捧漪个金碗,很新奇也很庄严。
    大粗子粥的口感与大米粥很不相同。它的米粒饱满又实沉,
咬下去言有弹性和韧劲,嚼起来挺过瘫。从每一拉校子里熬出的
v稠浆汁,散发着秋天的田野上成熟的庄稼的气息,洋滋着北方
汉子的那种粗犷和力Ae
    煮大枪子粥最关悦的是,必须在精子下锅的同时,放上一种
长粒的饭豆。那种豆子比一般的小豆绿豆要大得多,萦色粉色白
色还有带花纹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五彩的豆子在锅里徽
徽涨裂,沉浮在金色的粥汤里.如玉盘上镶嵌的宝石……
    小米粥比之大核子粥、喝起来感觉要温柔些细腻些。且有极
高的营养价值,又容易彼人体吸收.所以北方的妇女用其作为生
小孩坐月子和哺乳期的it佳食品.我在北大荒农场的土炕上生下
我的JL子时,就有农场职工的家属,送来一袋小米。靠着这袋小
米,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每天每天,几乎每一餐每一顿,
我喝的都是小米粥.在挂满白拓的土星里,冰凉的手捧起一碗黄
澄澄圈着热气的小米粥.我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力f活下去。热
粥一滴滴温热我的身体烤干我的眼泪暖透我的心,我不再容伯不
再畏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稀粥远非仅仅其有外婆斌予它的功
能.它可以承毅人生可以疏导庸苦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命运。
    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摈弃了远方白米粥的梦想,进
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米粥的情境;我无可依傍唯有依铸来自大
地的w藉,我用纯洁的白色换回了收获季节遍地的金黄。至今我
依然奈敬小米粥,很多年前它就化作了我闻荡世界的梢气.
    然而,白色和金色的粥.并未穷尽我关于稀粥的故事。
    喝小米粥的日子过去很多年以后,我和父母去广东老家探
亲.在厂州小住几日.稀粥竟以我从未见过的丰富绚丽,以其五彩
斑斓的颜色和别具风味的种类,呈现在我面前。街头巷尾到处都
有粥摊或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炉火上,熬褥稀烂的薄薄的粥汤正
咕咕百泡一边樱放整齐的粥碗里.分别码拍新鲜的生鱼片、生鸡
片或生肉片,任顾客自己选用。确定了某一种,摊主便从锅里舀起
一勺滚烫的薄粥.对粉碗里的生鱼片浇下去,借粉沸腾的稀粥的
热i,生鱼片很快烫熟,再加少许精盐、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
动搅拌一会儿,一碗美味的鱼生粥就炮制而成.
    鱼生粥其味鲜美无比。其粥入口便化,回味无穷.其鱼片鲜嫩
可口,滑而不腻。一碗粥喝下去,周身通达舒杨,与世无争,别无他
求。我在广州吃过烧鹅乳猪蛇典野味.却独独忘不了这几角钱一
碗的鱼生粥或鸡丝粥。
    从析会老家回到广州,因为等机票,全家三人住在父亲的亲
戚家中。那家有个姑娘,比我略小几岁,名叫阿嫦。阿嫦每天晚上
窄底深,形状就像一只水壶。她把淘好的米放在.子里,加上适f
的水,再把谁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炉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据说后半
夜护火渐渐复燃。粥皓里的米自然就彼炯个透烂。到早晨起床.只
婚将准备好的青菜碎丁、松花蛋、海米丁,还有少f肉宋,一起放
入.内,加上些作料—真正具有广东地方家庭特色的粥,就赞
好了。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油香夜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喝,每
天早展都书得肚子溜圆才肯作罢,而且内容半宫,色泽鲜艳—
绿的菜叶红的肉丁黑4色带花纹的松花最和金黄色的海米,村以
米拉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点彩派的斑翻绘画.
    广东之行使我大开稀粥眼界,从此由白而黄的稀粥“初级阶
段,.跃入五影缤纷的“中级阶段”。稀粥的功能也从一般聊以蝴
口、解决温饱的实用性.开始迈向对稀粥的审美、欣赏。以及粉神
享妥的“高度二那时再重读《红楼梦,,才确信有五千年文明史
的中华民族.原来真有悠远的粥文化。
    便尝试喝八宝莲子粥,喝红枣萦米粥.喝猎八粥.喝在这块土
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祠致或祖艳或富丽或简朴的各式各样的粥.去
湖南类底,在涟源钢铁厂食堂喝到一种据说是“青’出来的米粥.
粥已近糊状,但极有韧性.糊而不傲.侧而光洁,闻其香甜,便知其
本色。
    却有几位外国朋友,一听稀粥,闻粥色变.发表t见说,为人
一世。最不,欢吃的就是稀粥,并且永远不能理解中国人对于粥
的爱好。
    我想我们并非是天生就热爱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洲源、
粥的延伸、粥的本质,也许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盆穷。浪
食的眼乏加之人口众多,结果就产生稀粥这种颇其中国特色的食
物.段盖了大江南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喝几千年。
    如今我们已不会因为粮食不够吃而喝粥;也不会因为没有钱
买粮而喝粥:我们喝粥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粥的荃因。粥的基因是
否同人体血脂的钻液质形成有关?为什么一个喝粥民簇就有些如
同稀粥一般R钻糊糊、汤汤水水的脾性?以此为缺口,研究生命科
学的学者们便会找到重大突破也说不定。
    可作为主妇的我,如今却很少熬粥.我们家不熬粥的原因很
简单.我想许多家庭逐渐淡化了粥,也是出十同一个佩因:没有时
间。粥是贫穷的产物。也是时间的产物.粮食和资金勉强具备.但
如果不具备时间,同样也喝不成粥.我们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面包
和袋奶,晚餐有面条。还有偷工减料的食粥奥秘—回归泡饭。
    所以如今一且喝粥,便喝得郑重其事.喝得不同凡响.要提前
买好小米配上黑米再加点红枣和莲子,像是一个嗤重的仪式.听
说市场已经推出一种速成的粥米,那么再过些日子,连这仪式也
成了一个象征。当时间的压力更多地降临的时候.稀粥是否终会
爱英能助地渐渐远去?我似乎觉得下一代人,对稀粥已没有那么
深厚的感情和浓烈的兴趣了,你若问孩子晚饭想喝粥吗,他准保
回答:随便。
    仔细想想孩子的话,你突然觉得所有这些关于稀粥的话题,
其实都是无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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