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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元元(香港著名艺术家、诗人):一条老街,还有那些旧事儿……(下)

 玉鸭熏炉闲瑞脑 2018-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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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三楼,还有两家邻居共用一间厨房。相处20多年没有红过一次脸。其中一家范姓人家是本地汉口人,解放前是个做古董买卖的,一家人都是京剧票友,儿子威威是京胡高手,大女儿唱旦角。家里常常高朋满座,狭小的空间并没有阻挡人们的高度热诚。几乎每场堂会我都挤进去凑热闹。还有几个玩西洋乐器的老师不时会来上几段独奏,第一次听到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都是在范家。小提琴曲子如:《流浪者之歌》《引子与随想回旋曲》《查尔达什》《沉思》《叙事曲》……首首名曲都在我少年时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尽管常处在声声京韵京腔中,还是青睐偶尔飘来的西洋妙音,那扣人心弦的乐句,几十年了仍萦绕在心中,挥不去、抹不掉……

武汉人称之上海人为“下江人”,即是指“居住在长江下游的人”。我的另一家邻居姓毕,毕老爷原本是在上海做银行襄理,40年代战乱频频,很多上海人由长江下游往上游迁移,很多人并未有迁到上游重庆。汉口屯聚了许多下江人,尤其是做银行的人为多。印象最深的是毕家从上海运来的红木家具。如今在香港中环“上海滩”旗舰店里仍然可见到这种民国时期的海派家具。90年代我在新居里尽量模仿十里洋场的味道,这是对旧时流金岁月的缅怀。中西合璧代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华洋夹杂是中国与世界融合的一种现象。我的家居品味一直沿袭至今。当然,随着年岁的增大,对朴素无华的造型更加喜好,简约的线条是繁琐的蜕变与终结,是具象的静心,能帮助现代都市人回归生命的本源。时下的我钟情于中国明式古典家具与西方后现代工业的几何造型。将两者放在一起,会发现惊人相似之处,原来世界真小。

家后门巷子里头的华中里小学创建于1950年,全新的共和国的产物,是我呆过六年的地方。与大多数学校一样,学校因地而名,解放了,穷人翻身做了主人。私有财产逐渐变为公有,华中里因某种原因成了国家银行的房产,也许为了解决银行子弟入学的问题,便在自己的产业上办起了学校。听老一辈的说,华中里小学初期就叫银行子弟小学。印象最深的是班主任张庸老师,她教我们语文,样子很亲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集体去看电影----《红岩》,第二天的作文就是“红岩电影观后感”。依稀还记得作文的开头,直接用电影剧本的形式来展现了影片的开场,接下了就是片子对我的产生的震撼……张老师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已经懂得描绘人物内心的活动,并在全班做了表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得到外人的认可,别提有多高兴了。


上了六年小学,最感到头疼的就是每一学期的“家长会”,家里唯一的“大人”就是只会讲广东四邑话的外婆。60年代初,母亲饿出一身病就回香港了医治去了,代替母亲职责的是母亲的母亲。外祖母来自“开平碉楼与村落”,是中国首个诞生华侨文化的世界遗产项目的所在地。外婆与校方的沟通,如同鸡与鸭的对话。各自有各自的表述,表情与肢体语言构建了沟通的桥梁。

文革时期,取消了所有毕业考试。班上全体同学手牵着手,排着队进入了武汉市第28中学。中学生的阶级斗争要比小学抓得紧些,初一上学期,“班”按部队编制,组建为“排”。我爷爷是旧时官宦,爸爸是臭老九;外公在美国,母亲在香港,算是有特务家庭的重大嫌疑吧。我被撵出了“红一排”,告别了同窗六年多的同学,去到一个后进学生较集中的“八排”,同学中有死刑犯家属,小偷等等黑五类子弟,我倒挺开心的,大家聚在一起可以胡说八道,少了很多顾忌。那个年代流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句子,一群王八羔子聚在一起蛮好玩。文革十年正好含盖了我本应读书的十年,原有的教材都视为“封资修”的东西,书是没有什么好念的了。虽然我从未获取任何一张二十八中的肄业或毕业证书,然而她承载了我所有的少年记忆。青春的激情随“样板戏”燃烧着,一个徜徉在音乐里的小伙子,从未醒过的梦。

学校在江汉北路,住在华中里周边的学生们,每天上学要经过铁路线,时常被停下来的火车隔开,挡住了上学的路。不想迟到就必须练就一套翻火车的本领。于是,趁火车在未启动前翻越火车,成了我们这一批中学生热衷研究的专门技术。据说火车司机压死人是不用负责任的,那时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穿州过省,免费旅游的火车司机。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碾死人是不用负责任”。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不愿负责任,难道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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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拿来挥霍的。年少时期的我时常站在阳台上发呆,呆滞的眼神瞅着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啥也别说了……活着就好!从阳台上俯视过去是“沁园春”饭馆。民以食为天嘛!油炸锅里的香味与吆喝声会将发呆终结。帮衬最多的就是他家的热干面。一碗一毛钱二两粮票。念小学的时候,吃一学校在江汉北路,住在华中里周边的学生们,每天上学要经过铁路线,时常被停下来的火车隔开,挡住了上学的路。不想迟到就必须练就一套翻火车的本领。于是,趁火车在未启动前翻越火车,成了我们这一批中学生热衷研究的专门技术。据说火车司机压死人是不用负责任的,那时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穿州过省,免费旅游的火车司机。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碾死人是不用负责任”。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不愿负责任,难道是人与生具来的天性?二两热干面就能打发一上午。

中学时期,时逢发育,还得加上一个面窝,或是吃三两热干面,一毛五分钱一碗。“沁园春”往北几户门脸儿就是“中南春”菜馆,时逢家里来了客,花上两块钱,过街对面自取外卖,端回一碟美味可口的鱼香肉丝招待来宾。小时候特别惦记煎炒小菜的香味。外婆广东乡下喜欢蒸菜,什么菜都用蒸,少时很是不理解。直至看到著名广东快餐真功夫提出的“营养还是蒸的好”广告,才恍然大悟!离别三十年,回到故里寻觅“沁园春”与“中南春”,这两家春店早已没有踪影了。

华中里东面分南北两个出口,都有皮鞋匠摆摊。北边的巷子宽敞些,有段时间容下两个鞋匠。印象中一个斯文些,不多吭声。可是他两眼观七,对进出巷子的人,姓是名谁了如指掌。另一个却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麻木”,经常借酒装疯。小时候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回想起来,应该是对现实社会不满,借着酒后发癫,拐弯抹角发泄出来的压抑情绪吧。

华中里西南出口,老俩口子摆了个书摊。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几块大木板上,贴满了娃娃书封面。售卖话梅、山楂片、柑榄、糖果等零食的小柜子前面,放了一张矮矮的长木櫈。那年头,资讯、娱乐匮乏,看小人书、连环画算得上是很好的消遣。家境宽裕的孩子们看了一本又一本,没钱的孩子只能凑在一旁斜视。好心的老太太见到囊中羞涩的孩子在书摊边晃悠来晃悠去,偶而也会塞上一两本书给他们。天下女人的怜悯心,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好过男人的。那好色的老头就糟了,利用小孩子好吃好玩的弱点,用糖果和娃娃书诱骗了几个女童,并侮傉了这些无知的孩子。最后还是还了,进了大牢。

东北边巷子口还有一个卖米粑粑的,大清早不少街坊在那排队,耐心等待着新鲜的粑粑出炉。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把米浆均匀的倒进扁扁的生铁锅里,盖上锅盖。烧猛火,只见木屑、刨皮在火中起舞。一阵旺盛的火焰瞬间燃烧后,就是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米粑粑起锅的时候,薄薄的一层糊锅巴粘着白皙而又软绵绵的米耙,味道好极了。少儿时期的饮食习惯,铸就了人一生的味觉品味,如今隔三岔五就想去一下在深圳的武汉风味馆子。莲藕汤红菜苔,珍珠圆子武昌鱼……回味夹着回顾,转眼就是那个年了……

走出昔日英租界的地盘,来到英殖民地的天下……直到回归。离开故乡快四十年了,乡愁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几度梦回江城,仍然唏嘘万分……

(注:文中插图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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