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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晓音:古诗中的江南春日

 昵称35673081 2018-04-11

白居易(一首)

杭州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蹋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下邽(今陕西渭南)人。是唐代的伟大诗人。唐元和年间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等职,后因得罪权贵,被贬江州司马。唐长庆年间曾任杭州、苏州等地刺史,官至刑部尚书。晚年住在洛阳,号香山居士。白居易关心民生疾苦,主张用新乐府讽喻时事。诗歌作品极多,在当时家喻户晓,对后世影响极大。

白居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这是白居易对杭州的深情回忆。曾经担任过杭州刺史的经历,使他不但熟悉江南的湖光山色,更热爱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首七律《杭州春望》就是他在唐长庆三年或四年(823或824)春天游赏西湖时写下的。在诗人的生花妙笔之下,杭州的春景是如此壮丽繁华:钱塘江涛声澎湃,西子湖波光潋滟。朝霞开出曙色满天,春风催绿了万家柳烟。护江堤上,行人的履屐踏着白沙阳光,梨花深处,仕女的红袖掀开画楼罗幕;青旗在酒楼上招展,酒香和花香一齐飘散……全诗一句一景,如同一幅散点透视的国画山水。虽从“望”字写出,却并不拘泥于展望的角度。诗人巧妙地使自己的思路和视线与律诗粘对的声律节奏相对应,将各处景色自然地串联起来,描绘出繁富多彩的画面,赞美了杭州的风物人情之美。

首联以高耸于霞光之中的望海楼与横亘在钱塘江上的护江堤勾出杭州城背海带江的雄伟地势,展开了诗人高瞻远瞩的宽广视野。楼高堤低,点与线的垂直关系拓开了辽阔高远的天地空间。霞红沙白,光与色的互相映衬渲染出明丽晴暖的春日景象。护江堤应指钱塘江海塘,全长三百公里,高六至七米,是古代人工修建的挡浪潮堤坝。钱塘江口和杭州湾地区的海塘,始筑于秦。

唐开元元年(713)在盐官一带重筑,称捍海塘,即大坝。当时主要是沙土筑成。沙在晴日下远望色白,所以此诗说“堤白踏晴沙”。杭州用白沙筑堤还有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说的“白沙堤”,即今西湖苏堤以西的白堤,一名孤山路,北有断桥,南有西泠桥,现其西为里湖。但白沙堤并非白居易所筑之湖堤。据清人考证,因此堤原名白沙,后单称白堤,或沙堤,后人遂讹传为白居易所筑之堤,又称之为白公堤。白居易所筑之堤原址在西湖东北,接连下湖。望海楼在杭州城东(作者原注:城东楼名望海楼)而见海,堤在钱塘江口为护江,诗人的视线自然就转到了发于海而入于江的钱塘大潮。恰如这首七律的第二句要与第三句平声相粘,涛声与护江堤及望海楼也就自然联系在一起了。

望海楼

听着远远的涛声,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相传伍子胥被吴王夫差杀害,民间同情他的遭遇,编出神话,说他怨恨吴王,死后驱水为涛。所以钱塘潮又叫“子胥涛”。历代都为他立祠纪念,即伍员庙。《钱塘县志》说:“吴山古称胥山,自凤凰山迤逦而来,跨踞城中,昔人立祠祀子胥,故名,亦称伍山。”知道了钱塘潮和伍员庙的关系,就不难理解“涛声夜入伍员庙”的构思之巧了。潮水有早晚之分,伍员凌晨驱驾涛水而来,到夜晚涛声再起时,就该回庙休息了。因此诗人的思路又由海涛转到肃立在吴山上的伍员庙。悲壮的传说激发了诗人怀古的豪情,而英雄的故事又不禁使他联想到美人的遗迹。

“苏小家”指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墓,在西泠桥边,也借喻西子湖畔的歌姬舞女。从字面看,“柳色春藏苏小家”只是歌咏春到西湖,柳色见新。但这“藏”字其实一语双关,兼含女子怀春之意,下得十分含蓄:春天不仅藏在西湖的柳色里,而且藏在多情的越女家。这一联工整的对仗使回荡着涛声的伍员庙和掩映在西湖柳荫中的苏小小墓形成了雄伟和秀丽的鲜明对比。并且巧借古迹,将遥远的历史融入眼前的春景,既概括了钱塘江的壮观和西子湖的妩媚,又微微流露了诗人周流古今的感慨。从构图来看,吴山上的“庙”和柳荫里的“家”一显一隐,与首联望海楼和护江堤的一高一低,又形成一种错落有致的节奏感。

与本诗第四句和第五句必须相粘的声律规则相应,从柳荫中的“苏小家”转到“红袖织绫”,不仅因为由想象中的古代女子过渡到现实生活中的女子而在意象上互有关联,而且还生发出更深一层的含义:西湖的柳色和多情的“苏小家”都藏不住热闹的春光。春风转送着花香,微带着醉意,荡漾在全城游人的心里。穿着鲜红织绫春衫的女子争相夸耀着织工精美的柿蒂花纹;酒家楼上的青旗隐现在雪白的梨花丛中,正在招呼游春的人们前来沽酒畅饮。“红袖织绫夸柿蒂”句既是写仕女春游的景致,又巧妙地显示了杭州城以丝织闻名天下的特点。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八:“杭土产绫曰柿蒂、狗脚。……皆花纹特起,色样织造不一。” 据姜南《蓉塘诗话》,柿蒂、狗脚都是指绫缎上凸起的纹样。杭州土产绫有多种花样,其中以柿蒂花纹为最佳,白居易自注:“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同样,“青旗沽酒趁梨花”也暗合杭州城赶在梨花开时酿熟春酒的风俗。白居易此诗原注:“其俗酿酒趁梨花时熟,号为'梨花春’。”此句用“梨花”的酒名与织绫花纹名“柿蒂”对仗,又正应趁春天梨花开放饮酒赏花的时景。红袖宽舒,青旗招展,蒂纹精细,梨花繁密,红白青绿的调色,线条疏密的搭配,使动态的人物与静态的背景融成五光十色的一片。这一联巧借物名,将杭州的风物人情化入春望的场景,通过描绘人物的秀美和市面的繁华,赞美杭州人民用巧手织出了如花似锦的春光,酿就了芳香醉人的春意。

尽管诗人顺应律诗粘对规则而转移视点的巧思已经形成了一条贯串远近、巨细各种景物的主线,但繁杂的画面仍然需要完整的布局。诗人选择了从湖上开出的孤山寺路,这条长堤由断桥向西通向孤山,春来芳草芊绵。白居易原注:“孤山寺路在湖州中,草绿时望如裙腰。”它迤逦斜过湖上,横贯整个画面,将各处胜景连成一体。同时那“裙腰”的生动比喻还令人想见:展现在诗人眼前的西子湖,不正像一位束着草绿色裙腰的美妙少女吗?这就使其余各句中人与景的融合形成更完整、鲜明的印象,从而使杭州壮观、妩媚、秀丽、繁华、清新的多种风格在春与美的基调上得到了统一。

诗情和画意的交融,工巧和天然的和谐,这首《杭州春望》的特点,不也正是杭州之春的特点吗?

徐俯(一首)

春游湖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徐俯(1075—1141)是北宋大诗人黄庭坚的外甥。早年作诗受到黄庭坚的影响,所以被吕本中列入《江西诗派宗社图》。但他后来极力要摆脱江西诗派艰深雕琢的风格,追求平易自然。主张“必有是景,然后有是句”(曾季狸《艇斋诗话》)。从这首《春游湖》即可看出他暮年的诗风。

这是一首七绝,写早春游湖的幽兴,目之所及,自成佳境:成对的燕子掠过水面,夹岸的桃花临水怒放,雨后的春水漫过了桥头,一叶小舟从柳荫中悠悠撑出。像桃红柳绿、春水双燕这类为人所写熟的常见景色,倘若真的不费心思随手拈来,极易落入平熟率滑一路。这首诗之所以能给人以新鲜之感,主要是能够以意趣剪裁景物,根据觅春的心理和游湖的行踪来安排构图。

发端作一问句,起得突兀。仿佛诗人忽然发现了双飞的燕子,这才意识到春天已经悄悄地回来了。“几时”二字是对燕子如见老朋友一般的亲切问候。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临在诗人心里所引起的惊喜之情也自然溢于言外。再看湖上,果然桃花开遍枝头,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了。“夹岸”二字写桃花成林,极为繁盛,为“蘸”字铺垫:花既夹岸,枝条斜伸到水面,方有蘸水而开的妙想。而蘸水又可使人意会桃花的鲜艳水灵仿佛是由于蘸饱了水分的缘故,甚至可以进而联想到水中桃花的倒影,故下一“蘸”字,桃花之神态、意趣俱出。

后两句从过桥与乘舟两路写游湖之兴,而能将游踪化为画意。雨后水涨,淹没桥头,断了人行,改为坐船摆渡。这小小的插曲,倒给诗人提供了现成的诗料。不但可见出春雨之后湖上波平水满的景象,而且因断桥而寂无人行,还给这幅明媚的春景添上了一点荒寒的野趣和清幽的情味。舍桥登船,柳荫中撑出一叶小舟,与上句自成因果,接得现成。正如上句由桥断而见水涨,这句也由舟小而见湖宽。中国画表现水景常用此法,只就桥、船落笔,不画波纹,自有水意。所以这两句体现了中国诗歌艺术的两个重要审美特点:一是写景在秀丽之外须有幽淡之致,花开燕飞,固然明丽,然无断桥野浦,便少逸趣。二是以实写虚,虚实相生。只消写出小舟一篙撑出柳荫的悠然情态,水面的空阔宁静和满湖阴阴的柳色便如在目前。正如全诗并无一字刻画湖光水色,仅在近水景物上做文章,就将满湖春色烘托了出来。

南宋词家张炎有一首描写春水的《南浦》词。上片说波暖水绿正是春晓时节,而待到落红随浪流去,已是春将归去之时。其中“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句,是此词的名句,显然是从徐俯《春游湖》的后两句蜕化的。但更强调了断桥的“荒”意和扁舟的“小”字,就比徐俯诗更明确地点透了那点荒凉感在桃红柳绿中的调剂作用,以及诗歌构图以小衬大的辩证关系。徐俯此诗曾传诵一时。赵鼎臣说:“解道春江断桥句,旧时闻说徐师川。”(《和默庵喜雨述怀》)可见此诗在当时已非常著名。而张炎的《南浦》词居然能在前人名句上稍事改作而成“古今绝唱”,上述道理不是很值得深思吗?

书名:《山水有清音:古代山水田园诗鉴要》

作者:葛晓音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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