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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在流逝

 圆角望 2018-04-15

     ◎ 陈思呈

天才格雷诺耶曾经尝试用蒸馏法来保存水的气味,塞纳河的水,像从百里香、熏衣草和兰芹籽中提取香味那样,因为他认为:塞纳河水的独特气味值得保存。

这是德国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中的一个细节。我们知道蒸馏法不足以完成此举,当然后来格雷诺耶就掌握了更多的保存气味的办法。天才格雷诺耶还认为,一切都有它的气味,除了他自己。光滑的玻璃有像粘土一样凉爽的气味。一段绣上银丝的云锦有它的气味。玳瑁梳子有气味。海像一只胀得鼓鼓的帆船散发出气味,船里装着水、盐和冰冷的阳光。

常人如我,也知每一件事物的气味于我们都各有暗义。只是我们总是难以言传,尤其当气味微妙复杂,我们不能如格雷诺耶条分缕析出它们的根源。

回家推门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有家具的清凉体温,有昨天晚餐残留在空气里的一点点余味,有被子里升腾出来的某种气息,组成了自家的气味。常去串门的别人家,一进门就闻到他们家的气味,与自己家的不同,也与另外其他人家的不同。他家是偏酸,而他家则偏凉,如此等等,无法形容却了然于心。

每个人的气味也各不相同。每个城市小镇乡村的气味也各不相同……总之“气味”一词,与“味道”大为不同,气味是有情节性的,是动态的,有清浊之分,就像气流静止或躁动,上升或下沉,总之微妙难言传。王安忆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里面的蒋芽儿,她“像一只鼹鼠穿行地下一样,这座小镇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她灵敏的嗅觉”,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再嗅嗅,气味大为不同。于是她知道,有新鲜事情发生了。

大自然里的气味,总是更清扬。比如树香,折断的枝条有香,砍倒的大树更香。被砍倒的白千层或者南洋楹,香气从它们粗大的横截面奔流而出,好像粗壮的躯干是为了贮存这如此充沛、血液一样的香气。这是伤口的芬芳,但芬芳本身如此芬芳,难有异议。

有些植物香得更奇异,比如一种叫“金不换”的植物,用来作香料,我老家用来炒田螺。金不换的叶子揉搓几下,放到鼻尖,特殊的香气令人提神。还有紫苏,还有沙姜,或许还有孜然?作为香料的植物们,吃着香,闻着更香。明亮的,热烈的,清洁的,仿佛异族女子的美。还有柠檬桉的香气,据说可以驱散蚊子,蚊子大概很警惕那种清冽的气息,这与人类多么不同。香气从高高的柠檬桉树端垂挂下来,轻轻飘扬,或许那不能叫“香”,如果说“香”是多少带点甜蜜的。柠檬桉的气味冰冷,空旷。

九里香的花,在最热的夏天里开放的,花白色,细密,好看,但香气浓烈得刺鼻,几乎有尿液的气味,好像和炽热的阳光一起“嗡嗡嗡”叫。但如此怪诞的香气也是好的。

海子说,秋天的气味“又苦又香”,“又苦又香”该是何等迷人,不知所有的香气种类里,有没有一种香叫“苦香”。它是干爽的,有轻微的烈。它很洁净。阳光晒干的艾叶的香大概是吧,冰凉下来的优秀的浓茶大概也是?与这性质相同,还有一种香叫“又臭又香”,比如臭豆腐,但“又苦又香”好像更带一种精神性的美感。

所有的嗅觉体验里,最动人的是:当那些气味不是“正在被嗅到”,而是在“被回忆到”。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当过山洞穴居的格雷诺耶,在自己心灵的宫殿里,我们让想像中的仆人取来回忆中有意或无意中收集到的芳香的饮料。我们一杯杯饮着,虔诚或者茫然。那种回忆之饮的气味最为动人,一种雪花膏的气味,会让你饮到了1986年的冬晨降临在小城里的冷空气……

幼婴的气味,在他越小的时候味道越浓,婴儿像小兽一样发出他的气味,以便让母亲像母兽一样更好地识别他、找到他、关注他。婴儿的味道就连母亲自己也无法形容,《香水》里的那个乳母曾说,“孩子的脚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而头的后部发出的气味则像焦糖。”但是相信你会像我一样对这个比喻不以为然。确实,多数孩子的气味是一种变异的奶香,但又要比普通的奶香要黏稠得多,混进了汗的蒸气、爽身粉的香气、还有衣服褶子里的阳光香。婴儿的气味总是很浓稠,以致他换洗的小小衣服叠放在衣柜里,整个衣柜都弥漫着他的香气。假如他有两天没有洗澡,那么他身上的气味就更加浓郁了,恋婴情结很重的母亲将鼻子深深地埋在孩子的后脖子窝里,像喝酒一样地痛饮那香气。可是那香气就在呼与吸中一次次失散,无法形容,因此无法保存。

对了,无法形容,无法保存。所以我觉得,气味总是让人觉得虚无的,像时光一样,瞬间消逝。它所携带的挥发的特性,使它在下一秒都可能不知所终。我有个朋友很重视将事物“变成词”,她认为这是对时光虚无的一种对抗。然而更多的气味无法保存也无法形容,无法“变成词”,无法留住。假如我想描述或者留住一种气味,最终只有恐慌,最甜美安逸的气味,也虚无如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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