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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是对残酷命运的报复|单读

 三无堂j5bmon2a 2018-04-16

今天我们纪念一位刚刚去世的诗人。


“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洛夫曾在送给妻子的情诗《因为风的缘故》里这样写。早年在接受采访时,他提到文学于他有两重意义:一是对抗时间,二是对抗死亡。他说,“写诗不是一般的写作行为,而是一种价值的创造。生命的价值,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只要心中有诗、有爱,瞬间就是永恒。触人心弦的诗句偏偏是避不开爱,避不开死的。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香港作家兼诗人廖伟棠邂逅了洛夫的诗篇。在往后的岁月里,廖伟棠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其文字,并从他的个人视角对诗篇进行了解读。今天,他专门为单读撰文以怀念洛夫。他说,诗人睡了,但隐喻醒着。




 诗人睡了而隐喻醒着:纪念洛夫 


文 | 廖伟棠


 1993 年夏天,我十七岁,诗龄三年,读到的第一本台湾诗人专集,就是洛夫先生的《诗魔之歌》,花城出版社 1990 年出版,也许是洛夫的第一本简体出版。其时我沉迷日本文学,冒昧寄款到广州花城出版社购买某本已经绝版的日本现代诗选。诗选无货,出版社发行部的人却识货,自作主张给我寄了一本《诗魔之歌》,附言说“你喜欢日本现代诗,想必也会喜欢洛夫的诗歌”,现在看来,此言不虚,洛夫与日本“荒原派”几乎同龄,同受西方现代派如艾略特、萨特等影响,沉迷于死亡、虚无、情欲意象的变形演绎,日本的鮎川信夫、大冈信等都曾好此。


《诗魔之歌》里面就有一代经典的《石室之死亡》,初读《石室之死亡》,无疑是惊艳的——但这惊艳一半来自其长度给予同行的压力。其实相较于长诗,我更佩服他的短诗,比如说人皆称颂的《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诗的技巧凝练而惊人,全诗呈现逶迤的动势,又如阴阳鱼,螺旋相生,一边下山,一边声和色都随人而下,混入台北不存在的雪当中,继而雪意如蝉声,逆上点灯,也不分是声还是光了。这一刻的魔幻感既是禅意、也是电影蒙太奇般的魔术,古典与现代的融汇如此。



我还喜欢他早期那些孤绝、带有政治暗讽的作品,如《泡沫以外》和《灰烬之外》,那时的诗人,必然是瘂弦、商禽这些虚无主义者的战友:


《泡沫以外》


听完了那人在既定河边钓云的故事

他便从水中走来

漂泊的年代

河到哪里去找它的两岸?


白日已尽

岸边的那排柳树并不怎么快乐而一些月光

浮贴在水面上

眼泪便开始在我们体内

涟漪起来


战争是一回事

不朽是另一回事

旧炮弹与头额在高空互撞

必然掀起一阵大大的崩溃之风

于是乎

  这边一座铜像

  那边一座铜像

而我们的确只是一堆

不为什么而闪烁的

泡沬


《灰烬之外》


你曾是自己

洁白得不需要任何名字

死之花,在最清醒的目光中开放

我们因而跪下

向即将成灰的那个时辰


而我们什么也不是,红着脸

躲在裤袋里如一枚赝币

   

你是火的胎儿,在自燃中成长

无论谁以一拳石榴的傲慢招惹你

便愤然举臂,暴力逆汗水而上

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

另一半在灰烬之外


有血有肉,锐气交加,饱含上个世纪的矛盾,一个有良知、有承担的华语诗人所应该挺身而出用文字对那个威权时代进行挑战的,他都做了。《灰烬之外》更让我想起彼时在大陆身系深狱的诗人阿壠的名作《白色花》:“要开一支白色花,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这种决绝。



洛夫先生在台湾诗坛乃至华语诗坛的地位,自不必说;我想谈谈我眼中的他的两大贡献和一点遗憾。第一贡献就是他终生追求现代诗、大诗,未尝保守妥协,无论是立场还是作品,均一往无前的试图前卫,不问成败,与余光中的日趋保守和杨牧的学院典雅都不一样。第二贡献是对古典尤其是唐诗李贺、卢仝、刘叉一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形式学习,也是他那一代诗人的翘楚。



遗憾在于在前两点上洛夫常常经营过度、用力过猛,使诗句过于重视修辞、夸张矫饰,野心尽露,未免让人觉得做作,这也是我并不喜欢洛夫的多数诗歌的原因。洛夫先生晚年巨作,三千行长诗《漂木》是新诗史上的一个传奇,也是以上三点的统一体现,终超不过《石室之死亡》。


远承李金发,《石室之死亡》开始建立一种现代诗的范式,即使按固定的修辞结构来把现实“翻译”成诗人理解的“诗的语言”,此举影响甚广,因为它适于任何一个想要以诗表达自己的非诗思想的学徒。诗人与“写诗的人”仅仅一线之隔,很遗憾,洛夫渐渐从前者变成后者,安于一种形式的工巧,一息不停地经营,他终成诗生产者当中的大匠,至于学他的,则沦为流水线而已。


▲诗人洛夫在朗诵诗篇


“写诗的人”众多,是好事,因为其中会有人蜕变成为超越修辞的诗人,其他人则构成了有一定经验的读诗者的基本盘。然而渐渐的有人认为只有这种机械操演的现代诗才是诗,那就使一代人的诗陷入乏味雷同的作坊量产了。《石室之死亡》的成功,首先在于诗人的极端经验,泛滥的修辞一时能震惊读者,长远看却是对诗的伤害。洛夫后来的“隐题诗”、“唐诗解构”等就是诗之形式主义的无聊极致,也是修辞泛滥的另一结果。


但现代诗的读者口味却这样被培养起来,诸如《边界望乡》这样的诗成为诗人的代表作,实际上那是洛夫较差的诗之一,“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这种句子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已经成熟的诗人笔下的。洛夫常常重手,倒不如《香港的月光》那种 e. e. cummings 的轻盈:


香港的月光比猫轻

比蛇冷

比隔壁自来水管的漏滴

                     还要虚无

过海底隧道时尽想这些

而且

牙痛


牙痛的诗人并不符合世俗对诗的想像,世俗还是喜欢在落马洲“勒马四顾”这样一个较为悲壮的古典形象。事实上,洛夫的形象并不那么“诗人”,见过他一面,和纪录片《无岸之河》里的他相符,是一个认真、迂腐甚至拘谨的老人。与他“诗魔”之称丶诗句的工巧也大不同,不过正因为这样我对他大有好感。



▲他们在岛屿写作Ⅱ——洛夫《无岸之河》


《无岸之河》基本是回溯那一代诗人的历史,与其他瘂弦、周梦蝶、余光中等主题一并构成台湾那一个飘摇时空的《黄金时代》。何以流亡不稳的临安朝廷中,最不安的军人要办一本《创世纪》,这是什么心理,要开一个怎样的新天地?我想这就是诗的力量,诗超然在大半个世纪的流离之上,他们一代人的起头如此高蹈,确保了其后几代人不能落后,虽然父辈的阴影沉重,但何不视为鞭策呢?


学我者死,这不但对洛夫的模仿者有效,对洛夫自己也有效。同时,也对我等写作进入中年阶段的诗人都有效,如何才能不因循自己的成功?如何才能摆脱失语的焦虑只写必要的诗?本文中我指出的洛夫的诗的缺点也都存在我自己身上。


“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人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创世纪社论洛夫执笔的这一段,也是他最壮烈的宣言。那一代人的命运,确证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魔咒,这种“成功”当然不可复制,也无须复制。他们奠定了一种抒情的高度,我们不妨张望抒情的广度和深度。

洛夫名作《湖南大雪》,其中最精彩的是这一段:


雪落无声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但如果交给我今天来写,我会把每句里相对的两个名词相置换,写一首“风景睡了而山河醒着/时间睡了而历史醒着”的诗,这就是我们这时代的状况,我们忠于我们的痛苦,而洛夫忠于洛夫的痛苦,诗人睡了,而隐喻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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