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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魂|黄灿然的诗

 圆角望 2018-04-17



既然是这样,那就是这样


现在,当我看见路边围墙上的爬藤

那么绿,那么繁,那么沉地下垂,

我就充满喜悦,赞叹这么美丽的生命,

而不再去想它的孤独,它可能的忧伤。


既然它是这样,那它就是这样。


当我看见一个店员倚在店门边发呆,

一个看门人在深夜里静悄悄看守着自己,

一个厨师在通往小巷的后门抽烟,

一个老伯拄着拐杖推开茶餐厅的玻璃门,

我就充满感觉,赞叹这么动人的生命,

而不再去想他们的痛苦,他们可能的不幸。


既然他们是这样,那他们就是这样。


日常的奇迹


当你在譬如这个巴士站遇见譬如这位少妇,

她并不特别漂亮却有非凡的吸引力,

你想爱她你想认识她你希望待会儿能跟她

同乘一辆巴士坐在她身边然后跟着她下车哪怕是

仅仅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进入哪一幢大厦

打开哪一扇幸福的家门;或譬如这位老伯,

他脸色安详好像已看见了天堂的树冠,

他头上的羊毛帽温暖纯朴,他眼里

含着使你想做他的儿子的慈光,

他瘦弱的身体再次使你想做他的儿子

以便好好照看他用无限孝敬的语言

轻声跟他说话,扶着他回家;


啊,他们,那少妇和那老伯登上同一辆巴士,

使你失落又惆怅,同时洋溢着幸福,

当你的巴士驶上高速公路,大海耸现,阳光宁静,

你多想赞美多想感恩。你确实应该赞美

应该感恩,因为你目睹了日常的奇迹,

那是瞬间的奇迹,你随时会遇见你自己随时

也在创造的奇迹:那少妇一直是痛苦的,

她跟丈夫跟家公家婆天天吵架,跟同事合不来,

对自己感到厌恶,无穷和无端的烦恼正纠缠着她,

陷她于绝望的深渊;那老伯儿子滥赌,女婿包二奶,

老朋友和旧同事走避他,因为他又穷又不幸,

他出来是为了散散心,为了躲开老伴的唠叨;


但有那么一些瞬间,例如在大街上,

一些别的事物吸引着他们,或一阵风吹来,

或刚才在路上照了五分钟阳光,使他们身心放松,

不再想家人,不再想自己,不再想人生,

不再想账单,不再想电视连续剧,子女的学业或前途,

乡下的穷亲戚,楼上没完没了的装修,

隔壁另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子女无日无夜的争吵,

于是像一艘饱经风吹浪打的船驶进港湾,

他们归于平静,找回自己的灵魂和感觉,

恢复了生命力,恢复了身体的光亮,并在瞬间被你看见

使你想赞美想感恩使你置身于生命的光亮中,就像此刻

你的神采正被你身边的乘客悄悄羡慕着。


炉火


听着:生活像一个火炉,

有些人围着它坐,享受温暖,渐渐感到疲乏,

渐渐把含糊的话留在唇边睡去。


另一些人在户外,在寒冷中,

他们甚至不用走近炉火,哪怕只远远地

看见火光,已感到一股温暖流遍全身。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但光还非常充沛,在辽阔的空中运动着,

我正在去将军澳的途中,小巴飞驰着,

小巴深陷的座位给我一个倾斜的角度,

我视野掠过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耸着,神圣、肃穆,

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

一种伟大的存在,倾听更高的召唤;

小巴飞驰着,电线杆向天上望去,

树木、铁丝网、围墙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

窗外汽车流动,道旁有人站着或走着,

篮球场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为人,

不是作为痛苦、忧烦、爱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这大合唱,

像低音乐器轻奏着或被轻奏着……

 我已懒得去描述我作为人的那部分活动——

我的灵魂倾听那大合唱,至今没有回来。


天堂、人间、地狱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见因为你以为它在别处,

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见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狱但你以为这就是人间人间就是

 这样。

我也曾像你一样是地狱人,但后来像移民那样,变成人

 间人,

再后来变成天堂人但为了一个使命而长驻人间,

偶尔我也回地狱,像回故乡。


我不抱怨黑夜


我不抱怨黑夜,出于工作

和性格的需要,我适应了黑夜

并爱上黑夜,就像我适应了生命

并爱上生命。我爱黑夜

爱到黑夜边缘,我爱黑夜

爱到白天。就像总得有人做男人

有人做女人,我在黑夜王国里

做在黑夜王国里该做的事情。总得有人

在黑夜里听巴赫和马勒,总得有人

迎接黎明迎接晨光,总得有人

天一亮就下楼走走,看看街上

刚醒来或仍在睡着的店铺,总得有人

在早上八九点钟上床,在梦中

听见真实世界或梦中世界的噪音,总得有人

下午才起床,逢休假傍晚才起床

到茶餐厅喝一杯热咖啡,然后

混在下班的人群中,假装自己刚下班

正要回家,或正在回家的途中,

顺便逛逛超级市场,买些菜,

买些面,买些鸡蛋,然后回到街上

无意中抬头,看见远方峰顶上

黑夜又已降临。


慈悲经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琴声


我家隔壁那个老伯

每天晚上都弹一种琴,

可能是琵琶。他只弹一个音,

约三秒一声。当——

——

   当——


我确信,那不是我最初感到的:

  孤单。

也不是我后来猜想的:

  无聊。

也不是再后来发现的:

  活着。


而是音乐,真音乐:当——

——

   当—— 


真理


我躺在露台上,

凝望明亮的星星。

然后摘下眼镜,

天空便一片黑暗。

我又戴上眼镜,

又是明亮的星星。

又摘下眼镜,

天空又一片黑暗。

  它们都是真理,而且

是四种真理:两次星星

和两次黑暗。


消逝又重生


风在我身边消逝,又从我背后重生;

下午的阳光在高楼大厦下消逝,

又从高楼大厦上重生;那片白云

从天空深处重生此刻正在消逝

又开始重生;从我灵魂的最深处

一个个意念消逝又重生,有的还没消逝

就又重生,刚要重生又消逝;我的身体组织

一颗颗一粒粒消逝而我的灵魂

一丝丝一缕缕重生。我相信某一天

我在我眼前和我看不见的

消逝又重生又消逝了不知多少回的事物中

消逝了,而我现在是他的重生。


怕怕


上星期六下午我带小狗爬山时

就注意到一个异常:当我们来到山脚,

她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还往回跑了一小段路。

我把她追回来。我以为她有点儿失忆了。

但我还有一个猜测,夏天下午路面发烫,

而她腿太短,受不了这扑鼻而来的热气。

今天下午我们来到山脚时,她开始往回跑,

而且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是不是跟着她。

她明白无误地跟我说:“怕怕,怕怕!

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


这一刻


不相识的女孩,我为你记下这一刻,

因为我从办公室出来海边抽烟时

阳光灿烂,湛蓝的海水闪闪发光,

对岸一座座高楼越看越清晰,而你

也在不远处抽烟,跟一个男同事聊天,

涛声在你脚下浮沉,小小的浪尖起伏,

你弹烟灰的姿势,你高兴起来的样子,

感染我也不自觉地弹烟灰,不自觉地

高兴起来,而我本来就内心喜悦,不知道

该怎么办,对自己,对这大好的天气。

  我为你记下这一刻:也许将来

你跟另一个人结婚了,有一群孩子,

生活像大部分人那样变暗了,伤心时

脑中掠过某个天空晴朗的夏日,

你跟一个男同事那么愉快地聊天;但也许

你现在没意识到,将来也不会想起

这一刻美景,只有我宝贵地

为你记下,也为我自己:因为

世界闪闪发光,而我内心喜悦

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对自己,

对这大好的天气。


阳光是伟大的


阳光是伟大的,因为

它普照万物,而不知道并非

万物都需要普照或同等普照,

所以白云是伟大的,提供

一层遮盖,还有乌云,增加

浓度,所以雨是伟大的,使

热的凉,干的湿,火的水,

所以风是伟大的,使

闷的畅,静的动,塞的通,

所以劳动者是伟大的,给

富人穷人所有人盖房子

遮挡风吹雨打日晒,

自己住棚屋,冷了就出来

接受阳光的温暖,热了

就移到他们建造的

高楼大厦的阴影下。


灵魂人物


我要介绍你认识我的堂叔,

他是我们家乡少有的上过大学的人,

而且是上北京。他是体育老师,

个子不高但体魄健硕,每天抽两包烟,

他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好的男人,

非常健谈,贫穷、快乐,温柔又勇敢,

谁都来找他,谁都喜欢他,

谁被欺负了,谁被警察抓了,谁需要什么证件,

都请他解决,他总能解决,不是别人给他面子,

而是因为他是美好的准绳,谁都想贴近他;

他是所有认识他又彼此认识的人的灵魂人物,

仅仅是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

也会使你感到安全又神经兴奋,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富于节奏感,

清晰、神奇,同样的话在别人口里

只是废话而已。小时候我就非常爱听他说话,

到三更半夜我也精神抖擞。

 他不但对人,对世间事物也充满感情和感觉,

最近他带他妻子和小孙儿来香港,

我陪他们去南丫岛和山顶游玩,

他什么都要细看,所以总是落在我们后面,

有时候我们回头已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我们在榕树湾码头等船时,他就弯下腰

把钓鱼人的鱼竿、鱼饵、鱼获都碰一碰,

把码头的木桩、伸入水里的台阶

和水泥柱上的蚀痕都看一看摸一摸。


微光


快凌晨两点了,我走路回家

经过天后地铁站附近一个休憩处

见到两个年轻人,一个背着旅行包,

正坐在长凳上聊天,他们那促膝谈心

推心置腹的劲儿,让我想起年轻时

我也曾在这样的时辰和环境,这样忘我地

同朋友聊天,因为我们的家都既小且挤。

他们正不自觉地领受着贫穷赠予的幸福,

不方便带来的自由,他们正创造着

将来要领受的美好回忆——这回忆

被我预先观看,预先领受。

 此刻,在上帝那幽暗的人类地图上

他们一定是两点微光,摇曳着。


裁缝店


我凌晨回家时,常常经过一家裁缝店

——当它灯火通明时我才发觉我经过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灯火通明。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一个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

独自在熨衣服。他干净整洁,一边熨衣服

一边开着收音机,在同样整洁的店里。

每次看见这一掠而过的画面,我就会失落,

尽管我的步伐节奏并没有放缓。那一瞬间

我希望我是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工作,

像天堂一样没有干扰,让黑夜无限延长。

我不断闪过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的念头,

但我的灵魂说:“这是个奇迹,

你闯不进去,因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相信我


就像你一定会有过这样的经历:翻看

一本有人说他深受感动的书,或任何一本书,

但你没有状态,看不下去,只感到昏昏欲睡,

但有一天,当你充满生机,充满感觉,充满

爱的力量,你会从同一本书,或任何一本书

读出生命的悲欢,并感到周身灵气流转。


你身外的大千世界也是这样,一片风景,

一块招牌,一棵树,一个公园,甚至一个个人,

也像一行行、一段段死文字,只有当你充满生机,

充满感觉,尤其是当你充满爱的力量,

你才会领悟,并相信我,并像我一样

为一块石头或一个不认识的人落泪。


端午节


今天端午节,

附近所有茶餐厅都休息,

我到唯一营业的面粥店喝咖啡。

我和一对年轻恋人同桌,

他们大概二十来岁,

男的戴鸭舌帽,穿短裤,

女的染赤发,穿拖鞋,

他们温顺而安静,像酷暑中休息的狮子,

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但好像他们一个刚说了句话

而另一个刚回答了或刚要回答,

而我刚到,把他们打断了,

我坐在那里十多分钟,他们都是这样子。

也许他们刚做过爱,尽管这是下午。

男的吃米粉汤,吃得很慢很慢,

这么年轻动作这么慢真少见。

女的也是吃米粉汤,她只吃了两三口,

便不吃了,但没有意见,

男的也没有意见,

他们对我坐在面前也没有意见,

好像我之于他们,包括我也没说话,

与他们之于彼此是一样的。

我抽烟,有点儿不安,

但他们也没有意见,如此接受,

如此温顺和安静。


礼物


我永远记得这个场面:有一天

我爬上我们木屋家门口对面的小山头。

那是个美丽的小山头,山腰有一片柳树林

风一吹就树叶翻飞,而风永远在吹,

我们住在木屋区的十多年间,那个小山头

像我的心灵一样丰富,它就像我的心灵,

高于我,远于我,超越我,但永远在我的视野里。

那天下午我站在小山头上,整片木屋区在马路边

就像一堆废铁皮,跟附近的废车场没有两样。

我看见母亲蹲在我家门口的水龙头边洗锅,

她原来高大的形象此刻在我眼底下变得弱小,

我隐约听见刮锅声,我看见在她背后,在远方,

高楼如林,几片白云飘过上空。

当刮锅声再次把我的目光吸引到母亲那里,

加上我的想像,我能渐渐看清她轻快的动作,

那一刻我领到了母亲和贫穷给予我的礼物,

它一直是我的护身符。


母亲


在凌晨的小巴上,

我坐在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馀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覆盖她。


缓慢


在马路上,那老伯如此缓慢

一寸寸接近那辆敞开着车门的出租车。

他一寸寸移动,一寸寸接近车门,

一寸寸收起拐杖,一寸寸将身体

永恒地挪进后座。司机的耐性的碎片

闪闪发光;他背后

几十辆汽车弯下腰。


梅窝


我带朋友和他的女朋友

去大屿山梅窝游玩。我们骑单车去找瀑布,

很快找到了。想不到在这不起眼的小山里,

有这么大规模的瀑布。周围是茂盛的绿树。

我们这里站站,那里躺躺。我看见最高处的树冠

在阳光中变幻着颜色。在身边不远处,

在石缝的草丛中,开着一朵红花。

它是周围唯一的花和唯一的红,

而我想我是唯一注意到它的人,

我也没告诉他们。当我们回到码头,

在临海的餐桌前坐下,那女孩

从她的手袋里捧出那朵红花。


这么美


这么美,这么

一尘不染。她站在你面前

就像白云在天空里,树叶在阳光中,

这么玲珑,这么剔透,你很难想像

她这么可爱,也需要做爱。


形象


我看见整个人类的形象

是一个委身屈膝的顺从者,

而诗人、艺术家、英雄

和所有不屈不挠者,

是他头上的短发

在风中挺立。


小伙子


小伙子,你有病,不要紧,

不要害怕。你无非是在黑夜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夜和白天。

你痛苦,那就拥抱它,像拥抱快乐

那样热烈地,要知道多少人没有快乐

也没有痛苦,也没有感觉地活着。

你孤独,不要紧,不要害怕,

也不要羡慕我:你是三个月来

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他我


凌晨我经过天后地铁站附近的巴士站,

看见一个像我的男人,坐在路边花圃的石沿上等巴士,

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戴着跟我相似的眼镜,

留着像我这样的胡茬,头发比我黑

但可能是在黑暗中的缘故;他正在抽烟,

那姿态也跟我一样。我能感到,他刚才

一直在观察路过的行人,抬头看星星,

想些神秘的事情,因为他脸上

还留着刚才的状态的痕迹。我还能感到

在我发现他之前,他已先发现我,

并把目光移开,装作不知道我,

但注意力还集中在我这儿,

眼镜在闪烁。



我差不多是物了。有时候

好几天、好几星期没有跟人来往。

别人也都像物,像世界。

于是,当我跟譬如你接触,

听见你在跟我说话,

我会感到震惊,感到

是世界在跟我说话!


你说


你说,要是做猫,做那两只

在黑暗中互相爱恋的猫,该有多好:

不知道什么是偷偷相会,不知道

亲吻、拥抱、抚摸都需要警惕,不知道

如果就在这里脱下衣服做爱,也并非

什么越轨,或构成什么罪行。


好久不见


今天下午我坐在茶餐厅外

边喝咖啡边出神时,你上前跟我打招呼。

你指了指身边的女孩说,是你女儿。

你好高兴,像我见到你的心情那般高兴。

而你女儿,站在离你五步远的地方,

我能感到她的苦闷。


倾听


我常常坐在街边对着和跟着

山边摇晃的树叶悲伤,常常

在人群中感到人群深处的绝望,

无论他们是在笑着,或紧锁着

忧郁的眉头,我都听到一阵阵呼声

向我涌来;常常,我看见的

不是年轻母亲拉着回头顾盼的小孩,

而是清澈的小河被拖入灰暗的大海。

  有一天地震了,土崩瓦解,

一阵阵呼声也像决了堤,突破

人们坚固的身体,紧锁的喉咙,

泛滥在广大的国土上,而我的悲伤

止住了,我内心的呼声也消失了,

当我又坐在街边对着山边

明亮的树叶,它们也跟我一样

终于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悲伤


我有足够的理性,

也知道世界的好处,

懂得欢乐,也懂得歌唱,

每天在大街小巷细察

和感受城市的光影。但是

  内心深处仍不断涌起悲伤,

不断地……


孤独


在南丫岛山上

一张空凳

面对大海,如同

一个孤独者,

而且好像还有一个

无形的孤独者

坐在那里

面对大海。


朝露


人生不是梦,正相反,

它是我们宇宙般无边的长梦中的

一次醒,然后我们又回到梦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合着眼睛

来到这世界上,为了适应光明;

又渐渐失去视力,为了再适应黑暗。

你现在醒着的形式,只是一种偶然,

下一次你醒来可能是小草,

或草尖上的露珠。


绽放


相识的人总要再见,不会

无缘无故地消失,这我知道。

但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还是太突然!而我的惊喜

就仿佛你以前不是我朋友,

而只是一个含着的苞,

此刻才绽放。


马路边


这么忧伤。这么美。

这么孤独。

我在马路边,手扶着栏杆,

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劳动者


这些劳动者,他们不读书,

也很少看报,也不旅行,

不会用电脑,也不会打游戏机。

他们身体健硕,皮肤黝黑或红润,

贫穷但平静而坚定,受苦

但相信本该如此。他们目标简单,

或没有目标。我曾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其中一个因爱上一个女人

而酗酒,而憔悴,而死去——

像早夭的天才。


七月


七月每天都不一样,

每天我都活在当天,每天

都不再是看似互相重复的一天,

每天今天与明天和昨天的关系

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每天都有紫背竹竿

在我上班途中经过的

不锈钢旗杆下

茂密地生长。


爱的摇篮曲


这一刻,亲爱的,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不是不想活,

只是想……只是愿意……死在你怀里,

望着白云在月光中浮现。


因为我在上帝怀里,

在你的体味、气息、头发和目光里,

因为这一刻你在我怀里。


我在缓缓融化,亲爱的,

幸福在我心上融化,你在我身上融化,

流淌的雨水在我前额上融化,白云又出现了,

天空在夜风里融化,我不再是我,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死于幸福,

因为上帝在我怀里,在你手上,

在你唇上,在我唇上,

在我们潮湿的吻里。


我不是用口说,亲爱的,

也不是用呼吸,

也不是用心,

也不是用灵魂,我用

  你的口,

  你的呼吸,

  你的心,  

  你的灵魂


像空气中的阳光用空气……


暴雨后


斜靠着大理石柱,

点燃一根烟,把目光

移向暴雨后清新的地面,

明净的高楼,深沉地起伏的大海,

铅灰色的天空和墨绿色的山脊,

我无法像平时那样

安静地,带着好奇

甚至幸福地注视这一切。

  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

我遭到那场暴雨袭击,

在街头狼狈、焦急

和无助的可怜样

依然历历在目,此刻

脚板和袜子和鞋底

依然是湿的、冷的。


才能的宇宙


就跟当年我在工厂

听一个女工友描述

她那个只懂进、不懂出

累积不少钱但隔三几年

就被滥赌的丈夫输掉一大笔

然后痛苦了好几年的

自私的妹妹时

所形容的,“只进不出

就会溢走或漏掉”一样,那些


有才能的人,也是守着自我

像守着钱包,把成就和利益

小心勒着,而他们

就是他们自己滥赌的丈夫,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痛苦,

不知道相对于他们原可以

形成的才能的宇宙,

他们现在的才能

只是一个蘑菇。


留住


我失去热情、野心、虚荣、梦想,

好像离开了自己,但还牢牢地活着,

走路,观看,思考,听音乐,悲伤,

都不特别为什么,万事万物

从我身上透明地穿过去:

它们于我就像河流穿过青山,

街道穿过城市,互相没有

想要留住彼此的意思那般

不被我留住,或把我留住。


不是也不能


二十年来,我看见同辈们

竞相把世界撕走一片

做自己的小园,在树林里

把树叶当作鸟儿,在海水里

把潮汐当作风浪;从文化和文学,

从人群,割走一块份额

建立自己的小圈,在捍卫中反对,

在竖敌中巩固友谊,焕发

英雄豪气和魅力。


  而我不是,

一开始就不是也不能

  做那样的人。


现在,他们或者仙风道骨,

或者肥头大耳,但都

懂得比自己累积和别人累积的

还多,耳根顺了,目光也柔了,

看透了,也看淡了,把前辈

和后辈都当作同辈,有了

或像有了智慧,但那不是智慧,

那是力量和锐气的消减,把小园

经营在世界的通衢边。


  而我不是,

一开始就不是也不能

  做那样的人。


静水深流


我认识一个人,他十九岁时深爱过、

在三个月里深爱过一个女人,

但那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一种

一日天堂十日地狱的爱。从此

他浪迹天涯,在所到之处呆上几个月

没有再爱过别的女人,因为她们

最多也只是可爱、可能爱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烦恼,因为没有痛苦或烦恼

及得上他的地狱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欢乐,追求或成就,因为没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静水深流。

他觉得他这一生只活过三个月,

它像一个旋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

围绕着那旋涡流动,被那旋涡吞没。

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

是一个临时海员,在一个户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开了一个洞,不像别人,

不像我们,一生千疮百孔。



(刊于《诗书画》2012年第3期[总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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