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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中国化的历史经验 以徐光启信仰天主教为例

 厚德载物书馆 2018-04-20

上海徐光启墓园

徐光启是明末著名的思想家、科学家,同时也是中国第一代的天主教徒。由于他是当时入教的最高官员,并在南京教案中竭力护教,所以被天主教称为“三柱石”(其余为李之藻、杨廷筠)之一。对于上述事实,学术界一般是公认的,没有多少歧义。不过对徐光启信仰的真诚性问题,却有不同的理解。民国时期就有学者指出:徐光启“从事西教,思窥其象数之学,以救汉宋以来空言论学之失”。 当代中国学者认为:“徐光启加入天主教,为当时他想学习西洋的科学并翻译有关书籍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也有日本学者认为:“徐光启的根本思想包含了中华思想,所以不能完全说是天主教民。”言下之意徐光启并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他仅仅借用天主教徒的身份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知识。另一些学者正相反,因为徐光启是教徒,就对他的学术地位,甚至他传播的西方科学技术是否先进也发生质疑。如有人指出:“徐光启自以为得天主之恩独厚,把灵魂和肉体都献给了侵略者的文化侵略事业”,因此他们把徐光启看成崇洋媚外的卖国贼。也有人认为他是中国“西化论”的代表人物:“徐光启对西方文化的赞美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低,与20世纪的全盘西化论者十分相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徐光启是第一次中西文化交流高潮中最早的全盘西化论者。” 还有人认为:“不妨设想,当年所传入中国的不是中世纪的经院哲(神)学,而是培根和笛卡儿的思想方法论;不是耶稣会的神学以及朱理安历法,而是伽利略的实验乃至牛顿的古典体系,那么中国方面有没有可能提前两个多世纪就接触并接受近代科学(以及与之相应的新的世界观和思想方法论),从而也正式步上近代化的行程呢?”

近代一些学者之所以会对徐光启的信仰产生歧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清朝康熙年间发生了“中国礼仪”之争及其后教皇的谕令以及中国政府的禁教。在当时的情况下,基督宗教信仰已经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了势不两立的对峙,似乎选择基督宗教信仰就必须放弃中国儒学中所包含的信仰和哲学。需要说明,徐光启信仰天主教,积极传播天主教,但是他绝对没有用基督宗教取代中华文化的意思。这当然与当时儒学在全国的强势地位有关,更重要的还在于,徐光启毕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儒者,他对儒学有深厚的感情。他信仰天主教,引进西方科学知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补儒”,使儒学变得更加丰富完整。在《辩学章疏》中他指出:利玛窦等“诸陪臣所传事天之学,真可以辅益王化,左右儒术,救正佛法者也。”补充儒学,辅益王化才是徐光启的真实目的。而他认为,当时也只有基督宗教才能担当起这样这任务。

徐光启把天主教看成是各种有助于教化的外来宗教之一,他把利玛窦、熊三拔等西方传教士,看成与秦国的繇余、汉代的金日暺相似,都是内附的外国陪臣,而把基督宗教视同外国传来的佛教和伊斯兰教。他们对国家政治稳定有益,所以也就能够得到皇帝的优容。所以应当包容基督宗教在中国的传播,允许他们发挥“补益王化”的作用。

徐光启使用实学的观念看待基督宗教,在他的头脑中,天主教与儒学的基本信仰是可以契合在一起的。“彼国教人,皆务修身以事上天。闻中国圣贤贤教亦皆修身事天,理相符合。是以辛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辩学章疏》)在徐光启看来,儒家讲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修身术,与基督宗教教义中原罪、忏悔、救赎、升天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修身以事上天。最终达到的结果都是“以忠孝慈爱为工夫”,为中国式的宗法家族社会服务。他说曾在传教士的百千万言中“求一语不合忠孝大旨,求一语不益於人心世道者”(《辩学章疏》)皆不可得。徐光启一点也不隐蔽自己是站在儒家的立场接受天主教的,他始终把儒学当作圣学,始终以儒者自居,曾明确表示“仆所持者尧舜周孔以来相传矩矱而已”。 并且表示他接受天主教是为了救国。

基督宗教对于中华文化的“补益”,更重要的方面还在于经世致用的方面。徐光启生活的时代适逢明代末期,官僚腐化,党争纷起,空谈之风盛行,饥荒与内乱时有,边疆危机日甚,严重窒息了社会的发展。面对日益严重的社会危机,广大士人已经开始感到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空疏无用,掀起了一股强烈地抨击宋明理学的实学思潮。徐光启对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实学思潮非常认同,他全面反思了程朱理学、陆王心学走向空疏的弊病,认为关键问题在于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佛教、道教空无思想的影响,出现了逃避现实生活的倾向。然而在当时中国本土的思想库中,可以用来经国济民的思想资源已经不多了。古代儒家学说的主体是一种政治伦理学说,但是在儒学之外,还有名、墨、道、法、医、工、农、兵诸家,因此古代科技也曾出现了举世闻名的成果。但是进入宋明之后,受到佛教出世主义、禁欲主义的影响,理学家把一切社会问题都归结到“存理灭欲”的思想框架中,把“修身养性”当成了学问的唯一任务。不仅严重压抑了社会生产发展的冲动,而且也造成了科技思想衰落。

而恰恰在这时候,耶稣会携带着西方科学进入了中国。当时天主教采用托马斯·阿奎纳的神哲学体系,通篇采用三段论的论证形式。徐光启深为这一新颖的人生哲理的阐述形式所震动。这是徐光启第一次接触到演绎推理,就深深被其强大的逻辑力量所吸引,特别是在他与利玛窦翻译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之后。虽然西方传教士带到中国来的不是当时西方最先进的科技成果,但却是西方近代科技的基础。不仅古希腊的数学对于当时的中国科学家是先进,就是对于今天的科技来说也是基础的,绝对不能因传播者是基督宗教就否定“西学东渐”的价值。进而,徐光启对来华传教士也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感到这些西方客人正是他要找的,具有“实心、实行、实学”,远胜于那些空疏的理学家们。

在中国化的宗教观影响下,徐光启虽然清楚基督宗教很多基本原理与中国宗教观的差异和矛盾,但他总是在儒家“和而不同”“殊途同归”价值观念的指导下,尽量去调节、消解这些矛盾,而不是扩大差异,挑起争端。例如龙华民记载:徐光启“坦率地向我承认,他坚信上帝不可能就是我们的天主。古今文人均对天主一无所知” 。但在面对众多的中国教徒时他则说:“古今中国人都不知道天主是什么,既然神父们出于善意称天主为上帝,那么中士就不得反对。而且由于这个称号保留下来,他断定我们将归于天主的特性归于‘上帝’将是有益的。” 这样的做法,显然可以避开后来在中国天主教徒中发生的最高神称谓问题。再如徐光启皈依天主教,特别是与利玛窦、龙华民、熊三拔等著名传教士长期交往,深刻地了解天主教的教规和戒律。他在《造物主垂象略说》中指出:“天主降下十戒来使人遵守,使人不被这三仇引诱去。若人能受定十戒,无所干犯者,必定不被三仇引诱去,必定可升天堂免堕地狱。”(徐光启:《答乡人书》)十戒中第一条就是反对偶像崇拜,而西方传教士总是把中国人祭祀祖先看成是偶像崇拜。但是对于一个中国人,是否孝敬父母包含“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的内容。如果一个中国人不按祖制安葬、祭祀祖先,就会遭到同宗的唾弃。徐光启作为一名受过儒学多年教育的士大夫,深知孝道文化在中国传统的重要地位,因此当他已经皈依天主教的父亲去世后,“光启跟利子详细商议,决定丧仪一切从丰,免外人疑信教者轻薄先人,礼仪则遵守教会典规,兼采儒家古礼中不背教规者。”

在中国儒者的视野中,并不要求世界绝对同一,而是追求一种“和而不同”的境界。《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儒家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共同发展的,并不存在哪一家是绝对真理。因此正确的方法应当是求同存异,共同发展。可以说中华文化这些优秀的品质,是接受各种先进文化的土壤。儒家认为各种文化发展的最终归宿是:“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周易·系辞下》)可以说徐光启的具体做法,就是在追求儒学与基督宗教的殊途同归。这才是一个中国化的基督徒应当具有的品质与胸怀,既虔诚的信仰上帝,又不背离中华文化,成为一座沟通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正确阐述宗教的基本教义,从徐光启身上可以看到宗教中国化的方向。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教授、国家宗教局宗教工作专家库特聘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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