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钱松:论何绍基书法批评中的经世意识

 家有学子 2018-04-25

在晚清学术史和艺术史上,何绍基占有非同寻常的地位,他身历清代嘉、道、咸、同四朝,出入于阮元、程恩泽之门,通经史、律算,尤精小学,旁及金石碑版文字,一生交游广泛。何绍基身为湖南道州人,不仅湖湘一代追随者众多,而且与山西等地学者也交往频繁。此外,何绍基还是近代提倡宋诗的重要人物之一,被看作“学苏圣手”。曾国藩曾说:“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礼仪》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其书法早年秀润畅达,徘徊于颜真卿、李邕、王羲之和北朝碑刻之间,有一种清刚之气;中年渐趋老成,笔意纵逸超迈,时有颤笔,醇厚有味;晚年何绍基的书法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论何绍基书法批评中的经世意识

钱松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四川学政,清晚期重要诗人、学者、书法家。在晚清书法史上,何绍基虽然不以书学理论名世,但是何氏之书法实践上继刘墉、邓石如、伊秉绶,下启翁同龢、赵之谦,这么一位承上启下的重要书家,其书学思想,理应为世人所注目。

何绍基虽无专门的书学著作问世,但是其诗文集中,收录有书法类题跋八十余篇,远远超出诗文类题跋(十余篇),可见在何氏诸艺术门类中,书法批评意识是最为强烈的,在这些题跋中,他对书法史上一些焦点问题,商榷利病,阐明自己的立场。

同时,何绍基精通诗、书、画、印多个艺术门类,是实现由单个艺术门类向大文艺融通的代表人物,这使得他的书法批评跳出一艺之视野,成为其文艺思想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对晚清文艺史研究也不乏个案意义。尤为关键的是,何绍基作为集诗人、学者、书家于一身的传统士大夫,他的书法批评已不囿于文艺评论,体现了鲜明的经世意识,主要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清  何绍基画像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一、以人论书

以人论书当然不是何绍基的发明,无论是“心声心画”说还是“心正笔直”说,都是同一观念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回响,这里已无需探讨这一观念的内涵或渊源。尽管历史上早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但是显然,这一观念在何绍基的时代不会绝迹。何绍基继续奉行以人论书,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自然是家庭影响。绍基父何凌汉,官至户部尚书,“品行端谨,办事勤慎”,“于宋儒之言性理者亦持守甚力,尝命仲子绍业画康成先生像及周子、邵子、司马公、两程子、朱子像,悬之斋壁,以明祈向,俗儒小生有訾议儒先者,必正色训戒之”。

身为长子的何绍基,首先接受的也是这种理学的熏陶,绍基自言:“小时节父亲就教看过《近思录》及宋儒各书,以后才看注疏等书的。”在今人看来,何氏父子或许不免矫情,然而对于出身科第之家的士大夫而言(自凌汉而下,何氏祖孙三代进士),这种情形不足为奇。

其次,何绍基历充武英殿纂修、国史馆纂修、总纂,国史馆提调,慷慨敢为,尤其是在任职国史馆提调期间,欲补办清初以来三品以下名臣各传,条例已具,为总裁所阻,愤而辞去提调一职。正是出于史官的历史意识,何绍基在书法批评中,无疑也有孔子笔削《春秋》之意。

清  何绍基  隶书七言联  湖南省博物馆藏

因为以人论书,何绍基对王铎书法的态度极为微妙,就书法品质而言,何绍基对王铎书法评价并不差:

陈露平处看帖……王孟津诸手札并明贤各札均好。

到静山书斋,见孟津书幅殊妙。

然而何氏诗文集中却从未对王铎书法有所褒奖,个中原因不难猜测,当与王铎身为贰臣的特殊身份有关。何绍基对董其昌书法和绘画的态度也截然相反,自云:“平生藏庋多古怪,不耆董书怜董画。董书力尽使转中,董画韵余渲拂外。”何氏对自己不喜董字的解释未免牵强,其实,他对董氏书画作分别观,究其原因,不外乎绘画作为艺术更为纯粹独立,而书法则因为首先是“心画”,遂有了更多的道德属性,于是对姿媚书风刻意回避。宋人费衮正是此意:“夫论书,当论气节,论画,当论风味。”所以作为士大夫不但自己书写时矝慎之至,鉴藏时同样有诸般讲究。

清  何绍基  楷书临道因法师碑册(部分)  1848年  湖南省博物馆藏

更有甚者,何氏不仅以人论书,甚至以人论画,据其好友杨翰载:

何子贞丈藏方正学先生画巨帧……贞老尝谓:气节之笔墨,无论工拙,靡不造极,固不能袭取貌为,如黄石斋、倪鸿宝,书画皆超,其心骨不同也。

道光三十年,何绍基从好友朱钧处获赠王铎画兰卷,其日记载:“筱鸥处问其病……为我留得孟津画兰卷,又石涛小景卷,俱精绝。”

再来看何绍基对该卷子的题跋:

此卷兰竹草石,虽未尽幽逸之致,而下笔有韵,落落疏爽,气溢纸外,自非凡迹。画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丙戌重归于弟镛手,则我朝顺治二年矣。题语云:“物之遇不遇且然。”盖以身不遭废斥为幸,食禄圣清,措词宜尔,然此四年间,世事沧桑,立身安在?不能不为之太息也。昨过吴门,朱筱沤司马兄以孟津画至难遘,辄赠此幅,明日于顾湘舟处见倪鸿宝先生《梅竹寒雀》幅,又明日于梁吉甫处见黄石斋先生花卉小卷,奇韵正色,观者咸起立。乌乎!使孟津无丙戌一题,而与倪黄并驱,则此幅也余亦将起立观之,不徒与筱沤嬉娱赞赏于香炉茗盌间矣。

同一件作品,评价竟然如此大相径庭,后者对王铎作品贬抑之甚,正是典型的《春秋》笔法!

清  何绍基  行书四条屏  湖南省博物馆藏

因为以人论书,何绍基对已属书法史下游的明代书法有了较多的关注:

有明三百年,书律几人窥。前惟方(正学)与王(案:谓王守仁),后有黄(石斋)杨(椒山)倪(鸿宝)。皆本冰霜性,发为猊虎姿。用心到格律,正气铺淋漓。陋哉文董辈,顾影较妍媸。徒然饰鞶帨,几曾应矩规。

何氏所称道的,竟然不是明代书坛的巨擘文徵明、董其昌辈,而是一些相对偏门的书家,他们之所以引起何绍基关注,与其说是技法,勿宁是非凡的道德文章。另外,何氏文集中,为黄道周笔札所作题跋竟达六篇之多(评文徵明、董其昌的文字合计才三篇),在题跋中,何绍基不吝笔墨考证黄氏史实,并且竭力鼓说藏家寿之贞石。此外,何氏自己也收藏黄氏墨迹数种。

何绍基对清代钱沣的字画也宝重有加,一来绍基父何凌汉为钱门下士,二来钱以直节著称。绍基自述:“先文安公为先生门下士,基每南归应省试,先公辄命购藏遗墨,所收颇多。”何绍基论钱氏书画曰:“当时学使钱昆明,书摩颜垒刚不挠。兼能画马写怀抱,正气凛凛腾烟霄。师乎师乎典型在,先公往矣传儿曹。”虽为论书画而作,却有当仁不让将这种道德文章薪火相传之意。

清  何绍基  篆书七言联  湖南省博物馆藏


二、尊碑抑帖

由于受清代碑学风尚的影响,加之何绍基的交游师承等原因,碑帖问题成了何氏书法批评的核心,何绍基的碑帖观几乎为乃师阮元的翻版,曾有诗云:“南北书派各流别,闻之先师阮仪征。”

何绍基论书极力推明阮氏观点,首先,何氏亦主书分两派,谓:“书家有南北两派,如说经有西东京,论学有洛蜀党,谈禅有南北宗,非可强合也。”其次,何绍基以篆分意度这一标准,尊碑而抑帖,对王羲之的书圣地位提出质疑,以为:“一传特因天笔重,千秋误尽学书人(文皇喜姿媚,《禊帖》始重于世,右军遂成书圣)。”而唐贤由于取法北派,自然超越王羲之,“窃谓两公(案:谓李邕、颜真卿)书律,皆根矩篆分,渊源河北,绝不依傍山阴”“率更书势自八分,房公碑见追古勤。鲁公复于篆得筋,东方题额露鄂垠。雄视百代惟两君,目中固无王右军”。

道、咸之际,何氏之尊碑倾向已为艺林所共传,好友戴熙云:“碑帖之学,相识中推道州何子贞、杭州高叔荃,子贞尤深于碑,叔荃尤深于帖。”翁同龢也谓:“曩在京师,谈金石者道州何蝯叟、太原温琴舫、独山莫子偲、吴县潘伯寅、顺德李仲约、华亭沈均初、会稽赵撝叔,数君者皆重碑而不喜帖。”

清  何绍基  行书黄庭坚书论轴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一个吊诡的现象是,何绍基尽管一再申明“肆书搜尽北朝碑”“余学书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然而平生品题之北朝碑刻,见诸诗文集者,唯有《跋魏张黑女墓志拓本》《题张黑女志》《题北齐乾明元年孔庙碑旧拓》三篇(后者尚且为北朝隶书,非楷书),所临习者,也仅《张黑女志》一种。这不免让人怀疑,何绍基之倡导北碑,岂非徒有其名?

微妙之处还在于,如果说阮元的碑学理论,出发点只是一种学术主张,是在实事求是原则下对碑帖历史的考察,他通过确立北碑的历史地位,为推崇北碑造势,因而具有理论先行的特点,但他本人却不以书法为专攻,自称“笔札最劣,见道已迟”,所以不必有理论与实践脱节的尴尬。倒是到了何绍基这里,一方面,他对书法的专勤,有清一代罕出其右,另一方面,何氏中年鼓吹阮氏碑论如此激进的时候,书风却是典型的帖派。同时,何绍基对碑派前辈包世臣攻之甚力,以为包“于北碑未为得髓”,却对自己书法中言行不一的现象避而不谈,好在比起包世臣,何绍基是幸运的,只要字写得足够好,就可以轻松转移世人视线。

清  何绍基  小楷黄庭经册(部分)

何绍基碑帖理论与实践凿枘不投的现象,或许会让人联想到,是否由于何氏与阮元密切的师弟关系,才会违心地阐扬师说?

诚然,何绍基为阮元门下士,并以阮之传人自居,据何氏门人傅寿彤载:

道州何子贞先生甲辰偕藕舲师主秋试……榜发,公书“实事求是”四字见贻,并云:“此阮文达师贻我者,今以贻君,亦汉经师家法传经之意,愿毋忘。”

何凌汉去世后,阮元为作神道碑,并将自己百年后神道碑事托之绍基,可见两人之交情,非寻常师弟关系可比,何氏如此不遗余力恪守师说,似乎情有可原。然而在学术上,何绍基并非对阮一味奉承,如,何氏曾载:

昔读《积古斋款识》,谓周公华钟、周公望钟,乃秦武公、德公之器,“秦”误为“周”也。夜雨罍乃楚庄王所铸吴罍。仪征师见之,曰:“此吾诤友也,恨易畴、未谷不及见矣。”

也有学者认为,何氏受碑学时风影响,存在“从众尚碑”的心理,揆之何氏二十余岁习书经历,此时读《说文》,写篆字,从包世臣、张琦游,以《张黑女志》为枕密,说他从众,倒也不假。然而何绍基三十岁以后取法晋唐,帖学功夫有进无退,至五十岁左右已一时无两,此时何氏之尚碑,又岂是“从众”两字一笔带过?笔者以为,无论是恪守师说,还是从众心理,都不是何绍基尊碑的根本原因。

清  何绍基  梅花图轴  山西博物院藏

何绍基在碑帖观上貌似与阮元一脉相承,其实,阮元的碑帖观只是一种书学主张,但对何绍基来说,他又看到了碑帖以外的东西,这里不能不提道、咸之际的风云剧变。

道光、咸丰间,清王朝先后经历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的动荡,国势日颓,何绍基虽然身居翰苑,嗣又督学蜀中,未尝遭逢盘根错节之任,但是他的不少至亲好友,却亲莅疆场,他的家乡道州更是饱受太平天国运动冲击。可以说,何绍基对社会危机是洞若观火的,时乱盼英雄,他没有置身事外,比如,他与敢于直言进谏的陈庆镛、朱琦来往频繁;探望积极抵御英军入侵却被诬系狱的姚莹于狱中;以史官的身份,为在鸦片战争中因保卫宝山而为国捐躯的将领陈化成作传。至于他与张穆在京师发起的顾炎武祠祭,正有继武顾氏实事求是思想以重振一代士风、学风之意:

溯惟明代末,世苦龙蛇战。气节诚乃隆,兵将多不练。小儒独何为,俗学争相煽。语录饰陋窳,词章斗轻蒨。先生任道坚,千古系后先。研穷经史通,旷朗天人见。郁积忠孝怀,惨淡时世变……小子虽懵学,遗书早窥眄。洎与修史职,读传生叹羡……愿从实践入,敢恃虚谈便。

清  何绍基  行书跋吴儁烟雨归耕图  山西博物院藏

世人皆知阮元为尊碑理论的重要倡导者,实则清初顾炎武已发其端,顾氏论书云:

南北朝以前金石之文,无不皆八分书者,是今之真书不足为字也。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皇朝文鉴》,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凡近体之诗皆不收,是今之律诗不足为诗也。今人将繇真书以窥八分,繇律诗以学古体,是从事于古人之所贱者,而求其所最工,岂不难哉!

顾氏以八分为尊,与阮元、何绍基追求篆分意度,正是同一路数,何绍基既然瓣香亭林之学,自述“小子虽懵学,遗书早窥眄”,对顾氏书学观自应有所涉猎,如,何绍基二十九岁跋《景龙观钟铭》拓本云:“睿宗书此铭,奇伟非常,运分书意于楷法,尤为唐迹中难得之品。”这里何氏提出了化分入楷的概念,这一观点似即源自顾炎武,顾氏曾跋此铭云:“初唐人作字,尚有八分遗意,正书之中,往往杂出篆体,无论欧虞诸子,即睿宗书亦如此……开元以后书法日盛而古意遂亡。”

所以何绍基之尊碑,虽近师阮元,也是远溯顾炎武,尊碑和实事求是精神,遥相呼应,分别构成了何绍基书学和学风的两极,何氏借尊碑之名,行的是求真之实。

清  何绍基  篆书庾信镜赋四条屏  1867年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为此,何氏论书,极力贬斥姿媚之风:

汇帖一出,合数十代千百人之书归于一时,钩摹出于一手,于执笔者性情、骨力既不能人人揣称,而为此务多矜媚之事者,其人之性情、骨力已可想见。

在关于骨与姿的褒贬中,何绍基寄寓了人品的考量,君子重骨,俗人重姿。何氏在论书的同时,隐然有针砭士风之意,可见,尊碑说是人品论在书法取择问题上的映射。

此外,有鉴于时运颓丧,何氏论书尤重阳刚之气,他反复以“火气”“丈夫”“气”等概念来申明他的论书主张:

世人作书,动辄云去火气,吾谓其本无火气,何必言去?能习此种帖,得其握拳透掌之势,庶乎有真火气出,久之如洪炉冶物,气焰照空,乃云去乎!庸腕拙苶,如病在阳衰,急须参、耆、桂、附以补其元阳,庶气足生血。今顾日以滋阴为事,究之气不长而血亦未尝生也。书道贵有气有血,否则,气余于血,尚不至不成丈夫耳。

何绍基上述对“丈夫”气的推崇,也非囿于审美取向,而是激于时世,因而即便在书论中也表达了这样一份用世之心:

古人论书势者,曰“雄强”,曰“质厚”,曰“使转纵横”,皆丈夫事也,今士大夫皆习簪花格,惟恐不媚不泽,涂脂傅粉,真气苶然……顾以丈夫为女子,又岂独书也哉!

如此一来,对于书法之取择,不可不慎,何氏曾与友人论及《阁帖》云:

洊山又有志学书,余劝其多看篆、分古刻,追溯本原,此帖虽佳,止可于香炉茗盌间偶然流玩及之,如花光竹韵,聊可排闷耳。竖起脊梁,立定脚根,书虽一艺,与性道通,固自有大根巨在。

一旦书风关乎世运,何绍基以史官的历史意识,对书法史进行同样的笔削,也就合乎情理了。于是我们看到,何绍基有时臆断王羲之书风,以为:“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有时对书家渊源随意指派,如,时而以为李邕书“根矩篆分,渊源河北,绝不依傍山阴”,斯则以李邕为北派,时而又认为赵孟頫“由北海以上溯山阴,意径则非不晓也”,则又以李邕为南派。

甚至,何绍基还可以服从这种大书法史观,自觉修饰内心的真实意愿,比如,何氏明明对帖学经典欣羡之至,日记中不乏这样的记载:

龙石得宋拓《大观》残帖,极佳……到玉照堂,看宋拓《大观帖》《潭帖》均甚妙……买得老徐宋拓《十七帖》。

至夫子庙后松亭处看字画,《太清楼》拓佳而太少。

但在公诸于世的题跋中却对帖学攻击不遗余力,判若两人。尤为戏剧性的是,何氏看了贾刻《阁帖》后,其日记尚曰:“洊山出示贾似道刻《阁帖》初拓,甚有韵。”收入文集的题跋却说:“怀仁《圣教》集山阴棐几而成,珠明鱼贯,风矩穆然,然习之化丈夫为女郎,缚英雄为傀儡。”如此自相矛盾,可谓煞费苦心。

清  何绍基  行书七言联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三、推崇楷法

何绍基论书特重楷法,然而何氏所谓楷法,并不等同于楷书,却又与楷书有着莫大干系,曾曰:“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为正轨。”

盖何氏所谓楷法,也即笔法,完备于楷书,又不失由篆分入真楷递变之迹,由于楷书为体现笔法的主要书体,何绍基对楷书关注尤多。何氏所推崇的书家中,颜真卿,欧阳询、欧阳通父子,张即之均以楷书名世,此外,何氏欣赏的王羲之《黄庭经》、智永《千字文》、南朝《瘗鹤铭》、北朝《张黑女志》、薛稷《信行禅师碑》亦皆为楷书。从何绍基书法实践看,其一生书法成就中,着力处正在楷书,何氏历次书风的变革,无不始于楷书。何绍基诗文集所收论书题跋中,涉及自魏晋迄清之书法者,合计约八十篇,其中论楷书者竟有三十余篇,在他看来,楷书在书法构成中的地位如此重要,自然也是书法批评的重中之重。

清  何绍基  行书黄庭坚题摹燕郭尚父中堂  湖南省博物馆藏

何绍基对楷法的推崇,首先与清代科举习尚有关,绍基父何凌汉,也以书法名家,殿试时“名在第四”,帝以“笔墨飞舞”,拔置第三,有了这样成功的先例,凌汉对子弟课书甚严,尤重楷法之训练,曾有“横平竖直”四字训。后来何绍基殿试策以颜法书写,为读卷大臣长龄、阮元、程恩泽所激赏,足见楷法训练有素。

何绍基重视楷法,又和他对碑版的尊崇有关,这一观念承阮元之绪余,阮元曾曰:“古石刻纪帝王功德,或为卿士铭德位,以佐史学,是以古人书法未有不托金石以传者”,又曰:“北朝书家,史传称之,每曰长于碑榜。”阮元认为,碑榜书法可以纪功德铭德位,托金石以传不朽,其地位之尊崇不言而喻。何绍基也云:“法异方圆力厚薄,大镵岩石细楮缯,岂宜一例规不朽。”又云:“右军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黄庭》则力足以兼北派,但绝无碑版巨迹,抑亦望中原而却步耳。”阮元、何绍基认为,北派擅碑版,而贵为一派之宗的王羲之,因为无碑版巨迹,和北派相比,也应黯然失色,这成了他们尊碑抑帖的理由。而历代碑版所使用的书体,递经篆、隶、楷书的变化,最后以楷书为独尊。何绍基楷书名重当世,所书碑版甚多,如,《予谥杨遇春碑》《陶澍入祀贤良祠碑》《药王庙碑》《重修历下亭记》《舜庙谕祭碑》《泰兴县襟江书院记》《重建苏州织造署记》皆是,此外寿屏、墓志铭则更是不胜枚举。

清  何绍基  隶书临礼器碑册(部分)  1864年  湖南省博物馆

何绍基推崇楷法,还出于对典范的强调,他曾如此归纳笔法传承脉络:

合南北二宋(案,疑作二宗),为书家度尽金针,前惟《黄庭》,后惟《化度》,中间则贞白《鹤铭》、智永《千文》耳。

这一提法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何绍基曾经如此不遗余力地攻击二王及帖学的姿媚书风,却又把王羲之楷书作为正宗之一,其重要性甚至超出了北碑。对此,何氏这样解释:

右军书派,自大令已失真传,南朝宗法右军者,简牍狎书耳,至于楷法精详,笔笔正锋,亭亭孤秀,于山阴棐几直造单微,唯有智师而已。

原来何绍基所排斥的,只是二王行草,因为在他看来,二王行草模刻失真,笔法尽失,但楷书则不一样了,自王羲之至智永,笔法精详,未尝中绝。对王羲之楷法,何绍基是给予了充分肯定的,事实上,何绍基有多件临习王羲之楷书传世。

何氏一向标举的北碑,竟然不在上述楷法传承谱系中,尚然不及王羲之《黄庭经》,或许在何绍基看来,北碑在刀凿斧削之下,既流于粗野,失却温柔敦厚之旨,也难以显现笔法,唯一被何绍基数数称道的《张黑女墓志》,遒厚精古,在北碑中实属异类,倒是与同样被他推崇的智永、张即之书风为一家眷属。

清  何绍基  行书八条屏

何绍基论书虽然主张“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然而既未直接溯源篆分二体,亦未获益于北碑,乃得笔于晋唐楷法。并最终把取法的落脚点放在唐人楷书,曾云:“楷则至唐贤而极,其源必出八分。唐人八分,去两京远甚,然略能上手,其于真书已有因规折矩之妙。”他半生浸淫于《麻姑仙坛记》《道因碑》等唐碑,正是看中了唐人楷书所具备的典范品格,他曾经临《道因碑》赠姻戚李概,并附手札云:

外间人见子贞书,不以为高奇,即以为恅愺。岂知无日不从平平实实、匝匝周周学去。其难与不知者道也。但须从平实中生出险妙,方免乡愿之诮,岂唯书道如此哉,它凡百皆同此理。

正因抱定“从平实中生出险妙”的理念,何氏始终保持书风的精整,“楷法精详”成为其一生书学之注脚,从而与晚明以来浪漫书风形成区隔。此外,何绍基一生对草书鲜有问津,也与他对楷法的讲求不无关系。

清  何绍基  隶书八条屏 

何绍基认为,楷法不但为真书所不可或缺,对行草书同样重要,他曾论书云:

模楷得精详,传自张长史。莫信墨濡头,颠草特戏耳。欲习鲁公书,当从楷法起。先习争坐帖,便堕云雾里。未能坐与立,趋走伤厥趾。乌乎宋元来,几人解道此。

这正是对孙过庭所谓“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的最好注解,他曾经致慨于宋元以来书道之衰落云:

宋人不讲楷法,至以行草入真书,世变为之也,唐贤三昧远矣,况山阴棐几乎?襄阳精于摹古,亦恒苦行草中无楷法。

何绍基认为,宋人不但真书不得楷法,以行草法破之,行草则更无楷法,以致书道不振,所以楷法盛衰成了书道转捩的关键。

何绍基的书法批评,无论以人论书还是尊碑抑帖,立论虽高,却不能自圆其说,也与其个人实践不能尽符,难免有修辞不能立诚之嫌。其实,何氏之书法批评,寄寓着末世文人的经世意识,其对书法史有关现象的笔削,正有不惜矫枉过正之意。至于何氏对楷法的推崇,则显示了对书法实用性的强调,对典范的坚守。

清  何绍基  草书苦雨喜晴书稿册  1855年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来源:网络。本文版权归原创作者所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