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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文本 | 短篇:烈日,亲戚(吕新)2

 圆角望 2018-04-26



文|吕新


【续】


 

洗完头,又洗脖子。


把顺顺身上的那件贴身的小褂脱去,看了一眼顺顺的脖子,又用手摸了摸,于小青心里不禁叫了一声苦。顺顺脖子里的脏和黑,不是短时间里能积攒起来的,摸上去感觉又粗又涩,一看就知道比头发要难洗多了。先用刚才涮过头发的那盆水洗了第一遍。顺顺一会儿说疼,一会儿又说痒,不住地动来动去,远没有洗头的时候那么听话那么配合。要不是于小青按得紧,好几次都想从于小青的手下逃脱出来。


于小青一边使劲地搓,一边说,车轴也没你这么黑呢。


于小青没有发现,顺顺的眼泪其实已吧嗒吧嗒地掉到了水盆里。


于小青说,你这哪像个姑娘。


直到忽然看见顺顺的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在动,于小青才发现顺顺哭了。她停住手,问顺顺,怎么哭了?搓疼了?


顺顺点点头。


于小青说,不搓不行呀,不使劲也不行,不使劲根本洗不净。你忍一忍行不行?你刚才不是还说你能坚持么,再坚持一会儿。等洗完了,顺顺就是一个干净漂亮的大姑娘了。


宽宽的背,厚厚的肩膀,没洗以前,头发看上去又厚又多,现在则看上去顺溜多了,头发似乎也比先前精简了不少。于小青一边洗着顺顺的脖子,一边看着她的身体。女人的头发好像也不能太多,太多太厚了,会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如果不是今天给顺顺洗头,她还一时不会有这样的一种认识。脖颈,肩膀,后背,腰,腰以下的部分……需要清洗的地方太多了,会没完没了地洗下去。但于小青决定洗完脖子以后就不再往下洗了,一来是顺顺不愿意再坚持了,二来她自己的腰也又酸又困,好像要断了一样。


几只鸡卧在窗台下,在黄白的阳光里闭着眼睛。

 

 

村里有一个在水泥厂工作的人,说是要送给大姑姥姥一盒去痛片,大姑姥姥吃完晌午饭就去了。等她顶着大太阳,拿着药回来以后,看见顺顺站在家门口笑着。大姑姥姥的心情也很好,一边晃动着手里的药,一边看着顺顺,说,这回像个人了。


于小青也注意到,自从洗完头发和脖子以后,顺顺就一直笑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用手摸着光滑湿润的头发。


大姑姥姥放下药后,又出去了,院子里又剩下她们两个人。


于小青说,顺顺,你妈呢?


顺顺说,走了。


于小青说,知道她去哪了么?


顺顺说,不知道。


于小青说,奶奶没有告诉过你么?


顺顺说,告诉过,我忘了。


堂屋的门口本来是一片荫凉地,她们坐了一会儿,于小青觉得身上很热,一抬头,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过来了,她和顺顺正坐在晃眼的光线里。顺顺却好像并没有发现热,低着头,往碗里剥豆子。于小青把身下的小板凳往里挪了挪,挪到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又让顺顺也挪了过来,两个人的脚对齐了那条划分出明暗的分界线。


于小青问顺顺,头发洗干净好不好?


顺顺说,好。


于小青说,那以后就要经常洗呢。经常洗,头上就没有虱子了。


顺顺说,为啥?


于小青说,为啥?你经常洗,它们就不敢再来了,因为你一洗,它们就都没命了,就都活不成了。


顺顺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后,说,水淹死了?


于小青愣了一下,说,对,也能这么说,水把它们淹死了。另外呢,是因为你干净了,它们也就不来了,它们不喜欢干净,喜欢不干净。你要是不干净呢,它们就互相传话,招呼同伴,一传十,十传百,说快走哇,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最适合咱们去住了。众人听了,就纷纷的都来了。你知道它们说的那个特别好的地方是哪儿么?


顺顺说,不知道。


于小青说,怎么能不知道呢,就是你的头发呀!它们说的要来住的那个地方就是你的头发里,大队人马哗哗地就都来了。也可能最早先来的是一对夫妻,两口子,要在你的头发里住下来,开荒种地,安家落户,生孩子,过日子,孩子长大了再生孩子。


虮子。顺顺说。


于小青说,对,一茬一茬的虮子,一代又一代的虮子。小时候叫虮子,长大了就都成了虱子了。


我不想让它们来住。顺顺说。它们咬人。


于小青说,所以那就要经常洗头,梳头,你干净了,它们就不来了,再看见你,它们就会绕着走,去找别的不干净的人。它们说,啊呀,情况有变,形势很不好呢,不能再去顺顺那里住了,顺顺现在干净得不得了,咱们去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都会活不下去呢。就再也不会来了。


它们去哪儿了?


去……去找别的那些不干净的人去了。


说着这样的事,顺顺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奶奶有一筐去痛片呢。


于小青吃了一惊,说,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听见姐姐这样问,顺顺就歪着头开始想。

 

 

半夜里,于小青忽然醒了,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流到了她的腿上,用手一摸,又湿又黏。她急忙坐起来,寻着火柴,点亮了灯。把灯拿过来一照,看见身下的褥子上全是血。一开始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再一细看才看清楚,都是从睡在她旁边的顺顺的身下流过来的。她用手推顺顺,顺顺却没有反应,睡得死沉死沉。她又叫了两声顺顺的名字,顺顺睡得还是像先前一样那么踏实,一点儿没有听见。


于小青伸手在顺顺的露在外面的背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顺顺终于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这么大的姑娘了,来了月经,也不懂得把自己拾掇干净一点。于小青对顺顺说。你看看,你看看血流到哪儿了?


刚坐起来的顺顺惊恐地看着于小青,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她一低头,忽然看见了旁边褥子上的血,顿时就慌了,赶紧伸出两只手,去抹于小青褥子上的那些血。


于小青说,别抹,手能抹干净么?


顺顺停住手,不再继续抹了,但是两个手上已沾满了血。


于小青对顺顺说,你自己的身底下说不定更多。


这时,大姑姥姥也醒了。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


快去拿草纸,地上的那个板箱里。


于小青从炕上下来,打开大姑姥姥说的那个板箱,拿出一摞枯黄的草纸。


也打过,大姑姥姥说。因为这事,也没少打过她,可就是记不住。


把草纸放到枕头边,于小青先端来半盆水,把顺顺的那两只沾了血的手洗干净,怕她到处乱抹。接着就用草纸擦拭褥子上的血,一张纸上去,一下就湿成一团,两张也能洇过来。擦了一会儿,总算不像一开始那么湿了,草纸虽然很吸水,但是却留下了擦不去的血迹。于小青把染了血的褥子从炕上撤下来,放到地上。顺顺的褥子上当然也有血,但顺顺不愿意换,于小青就把好几张草纸摞起来垫到她的身下。


于小青又端来半盆水,要给顺顺清洗一下她的腿,可是顺顺用被子把自己捂得紧紧的。大姑姥姥也说,算了,给她拿草纸擦一下垫一下就行了。


大姑姥姥又问被子染了没有?于小青看了一下说,被子没染,好好的。


撤掉了褥子后,就剩下席子,于小青就把被子的一半铺在炕上,当褥子用,另一半盖在身上,像一个又能打开又能合上的合页,她一会儿就要睡在那个合页里。铺被子的时候,于小青特意让被子与顺顺身下的褥子拉开了一点儿距离,距离也不需要多大,有半尺宽就足够保证顺顺那边的血不会再渗过来了。


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咱们换一下,你到我这边来,我到你那儿去,我挨着她。


于小青说,不用啦大姑姥姥,我这就挺好。


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两年前顺顺开始来月经,因为不会处理,一来了就慌了,常常弄得家里到处都是血,墙上,炕沿上,常有血手印子。自从顺顺来了月经,大姑姥姥经常去供销社给顺顺买草纸,可是顺顺从来不懂得用,大姑姥姥今天刚教完,她明天就又忘了。最关键的是,她啥时候来,从来不说,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偷偷地鼓捣,因为不能及时发现,想帮她都帮不上。每次血一来了,就到处拽棉花,她以为只有棉花才能把血止住并擦干净。家里的两个棉袄,一条棉裤,里面的棉花差不多快要被顺顺拽光了,掏空了。


大姑姥姥,于小青,顺顺,她们三个人重新躺下。


吹灭了灯以后,屋里又黑了。不一会儿,顺顺就又睡着了。


大姑姥姥说,你看看这愣的,一翻身又睡着了,倒好像这血是咱们两个流的,和她一点儿瓜葛也没有呢。


愣成这样儿,将来谁要?没人要。


黑暗中,大姑姥姥又说。


我明天好好教教她。于小青说。


教了也记不住。


于小青盯着麻纸的窗户,外面的树头浅浅地映在窗户上。


你老也不来,一来了就碰上这事,大姑姥姥说。半夜三更的,这要是个外人,会让人家笑话呢。


于小青问大姑姥姥,顺顺十七了?


虚岁十八了。大姑姥姥说。


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她不敢让顺顺出聘,连个月经也不会弄,这要是将来到了婆婆家里,给人家闹得到处都是血,这儿染一下,那儿抹一把,满世界都是,那还不让人家把她打死,嫌弃死?正常的媳妇,当婆婆的都看不顺眼,更何况是她这样的。


不放心呀。大姑姥姥说。


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羊倌,见过顺顺,不嫌顺顺傻,也不嫌顺顺愣,说愿意娶顺顺,还专门托人来说过。可大姑姥姥觉得,都四十好几了,年龄也太大了一点儿,等顺顺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已经六七十岁了,还能放动羊?还不得靠顺顺养活他?到时他一死,顺顺不就成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寡妇?那就更没人要了。还有邻村的一个哑巴,年龄倒是不大,二十七八岁,也不用担心吵架,可是脾气暴躁,性格不好,据说打人时下手很重,大姑姥姥又担心顺顺过去后会挨打,受气。


咋都不合适。大姑姥姥说。


慢慢碰吧,于小青说。说不定就碰上了合适的,年龄不大,人又老实,能对顺顺好的。


能有那样的?那我倒不愁了。大姑姥姥说。


 

于小青问顺顺,知道你爸爸在哪么?


顺顺想了一下后,说,在河北。


于小青吃惊地说,你还知道河北?


顺顺没说话,却忽然害羞地笑了,眼睫毛也不再眨动,黑黑的一圈,全都垂了下来。但是后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不在河北,在辽宁。


于小青问,你去过辽宁?


顺顺摇摇头。从顺顺的那些隔三过二的话里,于小青听明白一点,大姑姥姥曾经打算领着顺顺去一趟辽宁,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去成。再问顺顺,顺顺当然也说不清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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