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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寺庙会--刘莲丽

 老北京的记忆 2018-04-29


 

北京有两座白塔,一座是白塔寺里的大白塔,一座是北海公园里的小白塔。我家在白塔寺南边的一条胡同里,可以说是白塔寺里的大白塔看着我长大的,也可以说是我看着那大白塔一天天长大的。在我的心里,大白塔是那样使我喜欢,让我信赖。长大以后无论漂泊到哪里,一回到北京,只要远远地望见了那白塔的尖顶,我的心就立刻会宁静下来,因为我知道,我到家了。

 

白塔寺地处阜成门内大街,本名妙应寺。就是因为寺里的这座白塔,北京人都叫它白塔寺。如果说妙应寺,人们反而不知道是哪里了。

 

白塔寺庙会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大庙会,逛庙会的摩肩接踵,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人们欢欣而来欢喜而去。《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和虎妞来过;《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和她妈来过,偷儿和他弟弟也来过;《伤逝》里的子君还曾在庙会上买过小油鸡。许许多多的北京人都来过这里,它是老北京普通百姓自己的庙会。

 

小时候逛白塔寺庙会是我的一大乐事,带我逛的次数最多的是奶奶。我天天缠着奶奶去逛。奶奶说:“白塔寺庙会每月的初三、初四、十三、十四、二十三、二十四才有,哪能天天去逛?”

 

我问:“不是庙会的时候,那些卖东西的做什么?”

 

奶奶说:“到别处去卖呀,比方说,初一初二他们去隆福寺,初五初六他们去护国寺……”我原来以为白塔寺里那些我所喜欢的卖东西的是生根在白塔寺的,没想到他们还要离开这里,跑到别处去卖东西,小小的心里不免感到几分失落,深怨他们对白塔寺的不忠。同时又转恨那些隆福寺、护国寺什么的,心想要是没有它们,白塔寺不就可以天天逛了吗?

 

白塔寺坐北朝南,有三个大门,中间那个大门不开,门前那片场地主要卖笼屉、笸箩、铁锅、扫帚之类的家用器具,那是母亲常常光顾的地方。我和奶奶最喜欢从西边的庙门进去逛,路的两边全是卖各色花布、千层底布鞋、绣花鞋面、首饰发卡以及各类小百货的。我曾叫奶奶花一分钱给我买过一个玻璃的小戒指,蓝色的,上面有一朵浅黄色的小梅花,我十分喜欢,一直玩儿了许多年。

 

过了卖百货的再往里走是卖吃食的,沿路支起一排大案板,算是桌面,案板前是一溜长板凳,人们可以坐在长板凳上吃炒灌肠、扒糕、凉粉、油炒面之类的小吃。我之所以一辈子爱吃灌肠、扒糕,就是缘于白塔寺。

 

白塔寺的油炒面很有名,记得有一次爸爸带我逛白塔寺,给我要了一碗油炒面,我跪在长板凳上吃得正香,站在旁边的爸爸低下头来问我想不想再要一碗,我高兴地点了点头。爸爸笑着说:“你呀,就是眼馋肚饱。”果然,第二碗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那时爸爸带我出门,常常喜欢从长袍的袖筒里伸出一根食指让我拉着,就算是领着我了。当时我的身高正好使我的眼睛和爸爸的食指在一个水平线上,所以我看得清清楚楚,爸爸领哥哥姐姐时,都是把他们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唯独只给我一根食指,我常为此感到不平。这次的两碗油炒面,颇平息了一段我的不满。

 

再往前走,是一排卖白糖的。有一次母亲带我去买白糖,一个卖白糖的拉住母亲热情地说:“您看我的白糖多白,一点都不掺假。您看别人家的,他们都掺假了,掺土,压分量啊。我的,就是贵点儿,可一个字,甜!”仔细一看,这家的白糖果然又细又白。可是货比三家呀,母亲又到旁边的摊位上去看,果然那糖粗粗的,呈灰色。母亲说:“你这糖里掺土了吧?”摊主着急地说:“怎么会?我这是原汁原味货真价实的蔗糖,所以是这种颜色,您别看别人家的白,那都掺假了,他们掺了白面!”看过几家,都是这种说法。母亲不知该信谁的,最后只好买了半斤“掺白面”的,又买了半斤“掺土的”。

 

我和奶奶最喜欢的是看白塔寺的小戏。过了卖吃食的,向左一拐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抖空竹的、变戏法的、练武术的、拉洋片的,还有唱小戏的。戏班子的人用白布在周围拉起一道围墙,里面就是戏园子。入口处有人把着,不卖票,只收钱,给多给少都可以。有一次三姨夫带我去看戏,把门的竟没敢收钱,三姨夫带着我大摇大摆就进去了。我很纳闷儿,出来以后就问:“咱们没给钱,把门的怎么就让咱们进去了?”

 

三姨夫笑嘻嘻地说:“你没看我穿着条绿军呢的马裤吗?他当我是当官的呢,还敢要钱?”

 

其实三姨夫是因为在天津丢了差事,到北京来找事儿的,穿的不知是谁送他的一条马裤,他竟以此欺负那善良的小戏班子,我听了心里很不以为然。

 

园子里的戏台是个尺半高的土台子,有上场门和下场门,他们唱的是评戏,戏目多是《秦香莲》、《花子拜杆(金玉奴)》、《彩楼配》、《三上轿》、《李三娘打水》、《李翠莲上吊》之类的小戏。台下摆着一排排的长板凳,看戏的人很多,板凳上几乎总是坐满了人,但流动量很大,逛庙逛累了可以进来坐一会儿,不爱看了再接着出去逛。他们是唱一段戏收一次钱,很像侯宝林先生的相声《三棒鼓》里说的。收钱时有人端着小笸箩下来一排一排挨个收,给多给少都行,他们都道声谢,也有人不给,白听,他们也不给你白眼,跳过你去,接着收。奶奶每次带我来听戏,都事先准备好许多零钱,每次给一张,有时是我把钱放在笸箩里,这样看戏就觉得很安心。

 

我和奶奶来看戏时,经常是坐在第一排的长板凳上,脚甚至可以踢到做戏台的土台子。这个戏班子虽小,演戏却很认真,戏装也不错。有一次看《杀庙》,那秦香莲护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跪在地上,诉说陈世美的不仁不义求来者不要杀害自己和儿女时,脸上竟真的流下两行热泪。

 

我问奶奶:“她怎么真哭了?”

 

奶奶说:“她心里准是有自己的伤心事儿。”

 

其实那时我看戏,主要是看个好看。我觉得那五彩缤纷的戏装真好看,扮上妆的小姐丫环更好看。我只是不喜欢看清宫戏,最厌恶戴个小牌楼的戏装,一看他们演《坐宫》,我就捂上眼睛。当时我最喜欢其中的一个女演员,那时叫戏子,她长得真美,鹅蛋脸,爱笑,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会说话。每次看戏她都出场,当小姐,或是活泼可爱的丫环。我最喜欢看她用拇指、食指和小指三个手指托着食盘,风一样走上台来,手心里还捏着一条漂亮的手帕,显得那么活泼娇媚。现在想来她很像是戏班的台柱子,但是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她再登台,每次和奶奶去看戏,我都等着她,可总是失望。

 

大约过了有半年多,有一天,我终于看到她来了,心里高兴得要命。那天她只唱了一段《小放牛》,但那也使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还像过去一样好看,只是嗓子哑了。那天天气很冷,她到后台时,对一个半老的女人说:“妈呀,冻死我了!”那半老女人在戏里经常插科打诨,演个媒婆什么的,闲时就站在文场里,拿着两块古铜色的长方木板,打板眼。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漂亮的女孩子会是她女儿,就问奶奶:“那是她妈吗?”

 

奶奶说:“是她妈,可不是亲妈。”

 

“那是什么妈?”

 

“什么妈?他们都是她买来的,跟着她学戏,都得管她叫妈。”

 

“还有谁?”

 

“别的女戏子呗。”

 

我突然心里非常难过,又问:“那她们的亲妈呢?”

 

奶奶说:“她们的亲妈没有钱,要是有钱,谁舍得卖自己的闺女呢?”此后的许多天,我心里都怅怅的,为那没有亲妈的好看的女戏子。现在想来,那样好看的她,那样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登台,这背后不知藏着一段怎样不为人知的凄凉故事。

 

这大院子的东边,就是白塔寺的白塔,被一圈红墙围在小院子里。红墙的墙头有一座座黑色的小佛龛,亭子状,佛龛的四角垂有铁马,使白塔在人声鼎沸中显出庄严。听母亲说原来我家买房之前,有两处四合院可供选择,一处就在白塔寺旁边,一处就是我家现在住的那一座。我问母亲为什么没选择白塔寺旁边的那一处?母亲说:“天天夜里听着白塔上的铁马被风吹着响,太凄凉。”当时我真为母亲的错误选择感到可惜,如果选择了白塔寺旁边的那一处,逛白塔寺该有多方便!

 

围着白塔的这座院落的院门是黑色的栅栏,被一把大铁锁锁着。我很想进去看一看,摸一摸那白塔,但是进不去,心里感到很惆怅。我趴在栅栏门上往里看,见塔基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黑门,我问母亲,是不是从那小门可以进到塔里去?母亲说大概是吧。我问塔里有什么?母亲说也许会有一些镇塔的宝物。我听了很兴奋,因为我觉得我这样喜欢的白塔,里面当然应该有许许多多的宝物。1976年地震后修塔,修塔工人从里面发现了袈裟、经卷、宝盒等一批珍贵文物,又曾使我大大兴奋不已,据说那是乾隆皇帝修整白塔时,留给后代修塔人的资金,如果不修塔,是发现不了那些宝物的。

 

从白塔前面向东横穿过去,是一条南北的路,直通白塔寺东大门。在这条路的最北头有个高坡,上面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房子,那红漆的窗子和房门,在整个庙会上,是最显眼的地方。每次我去逛庙会的时候,那三间房子的屋门都是敞开的,里面总有几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坐着说话。因为那里不卖东西,所以我也不能涉足,因此总觉得那个房间很神秘。问过父亲,父亲说:“可能是看病的,也可能是相面或看风水的。”那三间房子就这样一直很神秘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有一家卖估衣的,真是好看,每次我来到这里,都会很长时间地驻足“听”卖。那是一处背依僧房摆的地摊,摊位架起半尺高的台子,一般有两个伙计,穿着干净的长袍,手腕处挽出白色内衣袖口,千层底布鞋,白袜子,绑着裤脚,他们是白塔寺里卖东西的中间最漂亮潇洒的。他们的摊位上堆着一大堆半新的旧衣服,卖时伙计要拎起一件衣服当众抖开,同时唱着这件衣服的好处,吐字清晰,嗓音洪亮,唱完以后把这件衣服放在旁边,拿起另一件接着唱,中间不带打嗑巴的。当把这一堆衣服唱完,堆成一堆的时候,另一位伙计就会上来,再把衣服一件件重拎起来,重唱重卖。我对他们佩服得不得了,但也时常为他们担心:要是临时编不出唱词来可怎么办?长大以后听侯宝林先生的相声《卖估衣》,说他们唱着赞扬一条被里:“禁铺又禁盖,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禁洗又禁晒”,不禁拍案叫绝,可见侯先生的相声是多么有生活。

 

庙会的这条路上除了卖衣服的,还有许多卖其他东西的,比如卖各色风筝的、点痦子的、算卦的,卖泥人兔儿爷、脸谱面具、宝刀银枪的,当然都是玩具,但那是我和弟弟最要赖着不走的地方。我要买面具,弟弟要买银枪,最后母亲只给弟弟买了一根孙悟空的金箍棒,弟弟倒是很高兴,可我却因为没买到面具,回家以后就用水彩在弟弟妹妹和自己的脸上画起脸谱来,画得红绿狰狞,在院子里大叫乱跑。南屋二姨看了笑嘻嘻说:“莲还真不错呢,画脸谱也是门艺术呀。”我听了,瞪着圆圆的眼睛,吃惊于原来我还会门艺术。

 

这条路快到出门处,是卖绢花、绒花的。那时过年,凡是女人,不管大人小孩,头上都兴戴朵绒花或绢花,每年过年母亲都要买一些,有的送人,有的留着自家戴。记得有一年过年时我挑了一朵粉色的绢花,春节美美地戴了许多天。

 

出了白塔寺的大门往左一拐,有一条宽宽的路,那里每天上午都会挤得水泄不通,是货真价实的白塔寺“金融市场”。人们穿着长袍马褂在那里走来走去,嘴里用低低的声音说着:“买两块,卖两块!买两块,卖两块!”市场上就形成了很强的气场,流动着活跃而低沉的“嗡嗡”声。这里是买卖银元的地方,值钱的是“袁大头”,银元上有一个袁世凯的大头像。鉴别真假的办法是用两手的食指分别托着两块银元,轻轻一碰,如果发出“嗡——”的一声长音,就是真的。或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银元的圆心,冲着银元的边缘吹一口气,再立即把银元拿到耳边听,如果听到了“嗡——”的颤动长音,也是真的。市场上银元的价钱瞬息万变,没人用嘴来谈价钱,谈价钱都是在袖筒里用手指来完成的。双方眯着眼睛勾一会儿手就成交了。我随南屋二姨去过那里一次,南屋二姨买了两块银元,但没和他们勾手。我觉得那里不好玩,南屋二姨就带我去白塔寺里给我买了个金鱼的大风筝。

 

白塔寺的背后有一条窄窄的胡同,叫白塔寺夹道,那里是白塔寺的鸟市,路的两边全是卖鸟的。珍贵的鸟多放在鸟笼子里,里面还有青瓷的水缸儿、食缸儿。那种鸟连笼子一起卖,是比较贵的。一般的鸟多是架在一根尺半长的木棍上,脚上拴着线绳,飞是飞不了的。

 

那年我八岁,独自去逛鸟市,身上只有一角五分钱,我用这全部的钱买回了一只麻雀,架在木棍上,高高兴兴地举回家,拿给爷爷看。爷爷说:“你怎么把个老家贼买回来了?”我说:“这怎么是老家贼?明明是麻雀!”爷爷说:“怎么不是老家贼?院子里晒什么粮食它偷吃什么粮食。”可我这只“老家贼”别说偷吃,我诚心诚意地讨好地喂它,它也不肯吃一口,竟然绝食两天。我急得不得了,爷爷说:“老家贼气性大,你养不活,放了吧。”于是我剪断了它脚上的绳子,把它放在院子里。它瞪着吃惊的小圆眼睛,回头看了看我,趔趄了一下,飞了,义无反顾。只剩下我昂着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它越飞越远。

 

此后我常常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些飞上飞下的麻雀,希望能看到脚上还带着绳头的我的那一只,但它始终没有回来过。

 

白塔寺地处西城闹市,每天在它周围熙熙攘攘的,都是京城的五行八作、引车卖浆者流。寺里的白塔,慈悲地望着这世上的芸芸众生,给了人们无限的爱,无限的精神庇护。没有人把白塔当作神佛来瞻仰朝拜,但是挥汗劳作之余,抬起头来看看它,心里就会感到踏实。它不像北海小白塔那样飘逸,也不像西山卧佛寺的卧佛那样超脱,它始终和世上的芸芸众生一起,经受着风雨和苦难,它更像是我们的母亲。

 

白塔寺就是这样留在了我儿时美好的记忆里。几天以前,我偶然从白塔寺大街经过,惊喜地发现白塔寺庙门已整饬一新,正式挂上了妙应寺的牌子,门侧一小窗口在售票。庙前十分清净,门可罗雀,只有我激动地走来走去,不断从两个庙门向里张望,引得售票人员不得不客气地问我:“您买不买票?”

 

我觉得白塔寺真的好了,没有了五行八作的熙熙攘攘,也没有了引车卖浆者流的汗流浃背。可是当我恋恋不舍地回望寺里的白塔时,我觉得白塔也在望着我,依然是母亲样的温厚,只是面现孤寂与落寞。


核心提示: 白塔寺, 正名妙应寺,位于阜成门内大街。始建于元代,因寺内有“以镇都邑”的白色藏式佛塔而得名。白塔寺庙会形成于清末民初。时局动荡,寺内香火不旺,僧人便出租     

白塔寺, 正名妙应寺,位于阜成门内大街。始建于元代,因寺内有“以镇都邑”的白色藏式佛塔而得名。白塔寺庙会形成于清末民初。时局动荡,寺内香火不旺,僧人便出租部分寺产,吸引来了三百六十行,逐渐形成了庙会。寺院内陆方宽敞,是搭台唱戏的最佳场所,20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民间艺人在此表演,如张秀峰(艺名“小蜜蜂”)的滑稽大鼓、阿阔群的评书等,都是庙会的亮点。新中国成立后,白塔寺庙会停办。

白塔寺山门及开光法会牌楼

金刚护魔法会

放生

卖日杂用品的摊棚

卖鸟食的小摊

敬香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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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白塔寺 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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