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朔州地区的一个古地名,“白狼堆”首见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漯水》:“漯水又东北径白狼堆南,魏烈祖道武皇帝于是遇白狼之瑞。故斯阜纳称焉。”杨年生在《水经注·㶟水(桑干河流域)新考》一文中认为:“其具体位置初步窥测约今应县水磨村西黄花梁主峰一带,而应县白塘子村可能与之有渊源。”马良先生所著《应县古今地名录》在“白塘”条下注:“位于义井乡西南5千米处……根据桑干河流向,古白狼堆约在此处,是否白狼讹音白塘……原村被桑干河冲毁,后在桑干河南建新村。” 马良先生所言“是否白狼讹音白塘”,是很有可能的。从音韵学角度讲,“d、t、n、l”同属于舌尖中音,发音部位相同,所不同的是送气方式。在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语音发展进程中,都存在“d/t”母与“l”母互转现象。这种现象今天仍普遍存在于方言口语中。如小孩在街上捡起别人扔下的破玩具,大人马上说:“把它扔了,想玩咱买个新的。”这里的“扔了”,实际上是“扔掉”。再如“这里、那里、哪里”,方言均谓“这头、那头、哪嗒”。“回来”亦曰“回头”。“d/t”与“l”母的互转,从汉语古今双声叠韵现象亦可以看出端倪,如“凋零”、“道路”、“螳螂”、“垄断”、“堕落”、“道理”、“带领”等。 需要重视的是,马良先生在《应县古今地名录》所提:“原村被桑干河冲毁,后在桑干河南建新村。”特别指出“在桑干河南岸建新村”,说明历史上的白塘村原在桑干河北岸。由是看来,杨年生之言“其(白狼堆)具体位置初步窥测约今应县水磨村西黄花梁主峰一带,而应县白塘子村可能与之有渊源”应该是可信的。 《水经注》言“魏烈祖道武皇帝于是遇白狼之瑞。故斯阜纳称焉。”阅《魏书·太祖纪》,不见该言。而在《魏书·穆崇传》有言:“初,太祖避窟咄之难,遣崇还察人心。崇夜至民中,留马与从者,乃微服入其营。会有火光,为舂妾所识,贼皆惊起。崇求从者不得,因匿于坑中,徐乃窃马奔走。宿于大泽,有白狼向崇而号,崇乃觉悟,驰马随狼而走。适去,贼党追者已至,遂得免难。太祖异之,命崇立祀,子孙世奉焉。” 《穆崇传》里的这段话,讲的是北魏登国元年,匈奴独孤部刘显派其弟弟亢埿联络拓跋珪的叔父窟咄,攻打拓跋珪。拓跋珪惧其势大,向北越过阴山,避难于贺兰部。避难期间,派穆崇入代境打探形势,穆崇带领一干人等潜入代地,结果被窟咄部下发觉,回头不见自己所带人马,慌乱中便从窟咄营中偷了一匹马跑了。那天夜里,穆崇在一片大泽边休息,有一头白狼朝着穆崇呼号,穆崇一时警觉,便上马跟着白狼而去。穆崇刚走,窟咄的追兵就到了大泽边。 问题是,拓跋珪的这次避难,是向北越过阴山进入舅族贺兰部。他派穆崇打探代地形势,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是由北向南,到达代之北境,怎么可能穿越代境而出现在现在的怀仁和应县交界之处呢?从地理区位上考量,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了解当时的历史实情,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拓跋珪的童年和少年,有一段苦难的颠沛流离经历。 拓跋珪的祖父代王什翼犍,父亲拓跋寔,母亲献明皇后贺氏。贺氏出身于代国东部大人,贺兰部首领野干之家。拓跋珪建国三十四年七月初七日出生,就在那一年,拓跋斤谋反,为保护代王什翼犍,拓跋寔受伤,不久去世。按照北族“收继婚”之俗,贺氏做了什翼犍的妻子。在《魏书》中,贺氏以后生的三个儿子都被称为什翼犍之子。 公元376年,代国被前秦所灭。拓跋珪在母亲贺兰氏的携领下,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流亡生活。这十年中,拓跋珪在长安独孤部生活了九年左右,385年8月,因独孤部帅刘显之逼,遁归贺兰部。 “贺兰部”即为西晋时期已经入塞的“贺赖部”。根据《晋书》所记,359年,“塞北七国贺兰、涉勒等皆降(于前燕)”。贺兰部依附前燕后,前燕拜贺赖头为宁西将军、云中郡公,并将贺兰部迁徙于前燕西境代郡平舒城。《水经注·漯水》引《魏土地记》曰:代城西九十里,有平舒城。其地理位置在今山西省广灵县。也就是说,现在的广灵县,是当年拓跋珪的母族旧地。而穆崇追随拓跋珪,一起在贺兰部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当地形势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这次拓跋珪派他去打探代地形势,极有可能是沿着代地之东境,进入广灵一带,再向西沿桑干河一线潜入代之南境的。《穆崇传》所言之“宿于大泽”,极有可能就是黄花梁下的“梨园海”(现已干涸)。 需要指出的是,《穆崇传》里所述之“白狼之瑞”,是穆崇脱险后,自己向魏太祖拓跋珪讲述的。其所经历,没有证人(崇求从者不得)。但穆崇所言,拓跋珪相信了。按照《穆崇传》所记:“太祖异之,命崇立祀,子孙世奉焉。”对此,老宋是不信的。最大的可能是,那天夜里,向穆崇传递信息并为他带路的,是已经归附窟咄的白狼部将卒。鉴于当时的形势,穆崇担心拓跋珪怀疑自己,便隐其真情,以“白狼之瑞”陈述自己的脱险经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蒙古草原上兴起的每一个政权,都是部族之间相互征伐而后的融合。匈奴如是,契丹如是,蒙古如是,拓跋鲜卑亦如是。我们知道,后世蒙古族的“狼图腾”,最早只是古乞颜部落孛儿只斤氏的图腾。这在《蒙古秘史》和《蒙古源流》中都有记载。《蒙古秘史》开篇明确写道:“成吉思合罕的祖先是承受天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苍色狼)和妻子豁埃马兰勒(白色的鹿)一同过腾汲思海来至斡难河源头的不儿罕山前住下,生子名巴塔赤罕”。说明乞颜部落孛儿只斤氏的图腾是“苍狼”与“白鹿”。经过数百年的演绎后,“狼图腾”被人们当成了整个蒙古民族的图腾。 根据《多桑蒙古史》:“成吉思汗诞生之二千年前,蒙古被他族灭”。从成吉思汗时代上推2000年,当为公元前十世纪,西周初年。而《国语·周语》记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史学家翦伯赞考证:“白狼白鹿是当时的氏族”。 在北魏之初,包括今天朔州、大同在内的蒙古草原,就活跃着一个以“白狼”为图腾的部族——纥奚部。 据《魏书·高车传》记载:“有虼突邻与纥奚世同部落,而各有犬戎长帅拥莫种娄,常为寇于意辛山。登国五年,太祖勒众……虼突邻大屋地革蕞,纥奚大戎库寒等,皆举部旧降。”(按:意辛山在今山西大同北塞,古鲜卑语称山阳面为“虼突邻”,山阴面为“纥奚”。)据此可知,纥奚本部落之号,其原住当地在今大同附近。而追溯纥奚部的产生,则是由羌族的一支犬戎族分化而成的。 草原部族多以部族名号做姓氏。《晋书·赫连勃勃传》中就有一员名叫“叱奴侯提”的将领。“叱奴”是蒙古语“Cina”的音译,意为“狼”。说明公元4 世纪时期,蒙古高原上有操蒙古语的“狼”部落活动。到公元5—6世纪时,蒙古高原上也有操蒙古语的“狼”部落。据《魏书·官氏志》:“鲜卑有叱奴氏,后改为狼氏。”说明“叱奴”和“狼”分别是蒙古语“Cina”的音译和意译。 而在《魏书·太祖纪》里,就有皇始二年(公元 397 年)二月,“远近流言,贺部帅附力眷,纥突邻部帅匿物尼,纥奚部帅叱奴根聚党反于阴馆。”这里的叱奴根就是一个以“狼”为图腾(后世作为姓氏)的部落。“阴馆”,即今天的朔城区夏关到里仁村一带,从其“聚党反于阴馆”看,其部族活动区域正在今天朔州——大同桑干河沿线一带。 是故,“白狼堆”,不是因“白狼之瑞”而名,实乃犬戎遗族纥奚部(也可以称作“白狼部”)以本族图腾“白狼”命名的一座山丘。可能的情形是,当时“白狼部”所聚居之地叫“白狼地”(白塘村原叫“白塘子”),而其临近的土丘(黄瓜堆)被叫做“白狼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