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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榜入围作者札记|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和艺术

 虹昌阁 2018-05-03
《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和艺术》
王屹峰 著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古砖花供——六舟与19世纪的学术和艺术》创作札记

 

王屹峰

 

1.促使我写作这本书的契机与动因是什么?

我写《古砖花供》,始于一段缘分。不知道用“缘分”一词,有没有唯心的嫌疑,但整个过程确实很神奇,有点不可思议。

199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去拜见老师朱家溍先生,先生的小女儿——师姊朱传荣把美国学者白铃安(Nancy Berliner)的一篇文章拿给我,问我可不可以翻译成中文。这篇文章就是用英文发表在《Orientations》上的《八破——中国的视觉错觉画》,我立刻被这种极具现代艺术气息的作品吸引住了。这大概是第一篇关于八破的论文,先生和师姊的意思还包含了我们中国自己也应该有关注和研究八破的人。所以,《古砖花供》出版后,我跟师姊还谈起过可以告慰先生了。

后来我到浙江省博物馆工作,同事陆易从库房里“发掘”出六舟的八破作品《百岁图》,因为读过我的译文,所以给我看,这才将六舟与八破联系上了。2013年白铃安来杭州看这张作品,认为这是最早的八破,大家都兴奋不已。

《百岁图》


2005年我还在写一篇论文《萧山崇化寺五代金石刻铭及拓本》,其中涉及寺中的一块显德五年(958)铭文的佛像砖,砖侧有六舟的刻记。这是第一次“接触”六舟。另一位同事桑椹,也对六舟感兴趣,我记得他那时在“折腾”六舟的全形拓。我们几个人互相交流情报,开始逐渐认识六舟,包括六舟的作品以及文献资料。

前面讲到缘分,这里讲一个插曲。崇化寺后来叫祇园寺,现在还在,位于杭州市萧山区的市中心,是光绪年间重修的。我曾在祇园寺僧房办公,前后大概有五年。僧房即位于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之间的西侧厢房,是两层楼,办公在一楼,我的办公间在中间位置。后来读到六舟自订年谱,才知道他好几次来祇园寺拓这些金石,而且还借宿祇园寺。他与祇园寺的方丈素月关系很好,两人还一起去了北京。那么,六舟住在祇园寺时,住哪里呢?肯定是僧房啊,就是后来我们办公的那几间。跨越一百五六十年时空,我和六舟上人都曾在同一空间里待过,真有种穿越的感觉。

更巧的是,钱镜塘先生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的乡贤文物中有许多是六舟的作品,美得不得了,激发我想去弄懂六舟及其一切的愿望。我的研究主项是中国古陶瓷考古与研究,关注六舟似乎有点“不务正业”的感觉,所以到2014年初资料积累得多到我忍不住地想,应该把古人留给我们的这么美好的遗产写出来与大家分享,于是下笔,半年便完成了初稿。

这前后大约近二十年时间,早就埋伏在那里了。

 

2.创作本书的目的和目标是什么?

虽然初稿只用了半年,但修改却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原因是我设想此书,既要解决学术问题,传承优秀的文化遗产,也要让广大读者读得懂并能享受阅读与思考的过程,尝试实现古今沟通。

要解决学术问题,就不能降低学术性。学术性有两个意思,一是尽力做到每一个论断都要有依据;二是所关注的点必须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要对学术和艺术研究有比较重要的价值。

要让大家都读得懂,又不能降低学术性,意味着必须对叙述方式做出选择。我既没有选择特别通俗的方式,也没有选择纯粹的学术叙述方式和西方中国艺术史研究语言,而是选择了多种方式结合,这可能更适合喜爱这类读物的人群。

换句话讲,也就是既具有可读性,又可以满足读者对“干货”的需求,而不是只有空洞的词藻。


 

3.在本书的研究领域,我实现了哪些超越和创新?

首先要简述一下时代背景。十八、十九世纪,中国的学术以金石学为代表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艺术则以所谓文人画为代表趋向程式化。

在这样的时代中,以僧人的身份致力于儒家的金石学学术研究,不经意间,六舟上人给后人留下了三大类艺术遗产,丰富了中国艺术内涵,影响波及当下。

本书第一次比较全面地揭示了八破、全形拓、古砖花供三种艺术形式及其技法的起源、功能和发展过程。

全形拓,就是用立体的方式拓出器物。尽管金石学取得了重要成果,但由于人们的认识是逐渐积累的,当时对青铜器的关注仍然停留在铭文上,六舟则用全形拓的形式表示了他对器形的关注,近代金石学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同时,即使照相术传入中国后,全形拓仍然是学术研究最主要的技术手段之一,甚至影响至今。

而八破、古砖花供则是六舟金石学研究的“副产品”。六舟的八破,就是把各种古代物件按一个形状,貌似杂乱无章地叠压椎拓在一起。古砖花供,就是在全形拓上再补绘一些花枝,呈插花状,实际上就是清供。这两种艺术形式,深刻地影响了此后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尤其是后者,晚清民国时期的一些伟大画家,如吴昌硕、任颐等都效仿过,至今仍然流行。像浙江省博物馆藏的吴昌硕《鼎盛图》,里面有一件焦山鼎,原器早没了,全形拓的形象最早就是六舟去镇江长江中的小岛焦山上的海西庵制作的。

考古学有一门旁枝,叫实验考古,就是通过复原实验去理解古人的技法以及技法背后的内容。为了研究六舟的椎拓技术,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花了四五年时间,终于悟到了八破、全形拓的制作技法,所以我自己就会做八破和全形拓。因此,本书对六舟的技法理解,应该是比较可信的,不是象牙塔里的产物。

再有一个是“挖掘”出了六舟的访碑历程。访碑是清代踏实学风的基础,开始有顾炎武,再有黄易,最晚则有吴大澂等大家,六舟正好处于黄易与吴大澂之间,这是以往所不知的。因此,理清六舟的访碑历程,可以说也是填补了清代金石学历史的一个空白。

 

4.自己认为本书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本书的最大特色,我自认为是追寻六舟。

追寻什么呢?一是六舟的遗物,二是与他相关的遗迹,三是他的椎拓技法。具体而言,遗物就是六舟的作品、著作和藏品等。遗迹就是六舟曾经居住过的寺院、访问过的地方。椎拓技法属于“非遗”,只能从他的作品和记载中通过实验去领悟。

一个一个地去寻找,虽说常常是碰运气,但前期都做了准备工作,如查找文献和地图,咨询同行、同好等。我以前曾做过考古工作,实地调查是一种习惯,比较熟门熟路,但也有遇到困难的,有的曲折了一番后解决了,有的至今无法解决。故事特别多,举例说明吧。

像白马庙,那是六舟出家的寺庙,最后终老于此,两年后太平军打到这里,将白马庙毁了。六舟有一本自编年谱,全称叫《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吴式芬在上面的序里说可以等同于他的年谱。据年谱,可以定位白马庙的大致位置。我去浙江海宁盐官北郊寻访白马庙时,是非常自信的,到那里一看,居然还有一些大型石柱础留在田间。海宁文物部门的朋友突然想起几年前在这里发现一块石碑,已搬到盐官文保所里了。于是我们立刻前往观看,经辨认为明万历八年(1580“重修白马庙记”碑。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我以前也做过古建筑测绘和维修工作,后来结合上海图书馆所藏六舟《白马神庙小志》抄本,就画出了白马庙平面复原示意图。

也有意外之喜。六舟去苏州做沧浪亭的方丈,是受江苏布政使、后擢升为巡抚的陈銮延聘。一开始我对清代的情况不熟悉,被现在江苏的省会在南京迷惑了,自以为当时的江苏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也在南京呢。读到好几处陈銮闲暇时找六舟雅集或郊游的资料,一直在想他们住的地方相距那么远,怎么能如此方便地往来呢?后来读书,才知道这些衙门在苏州。一查地图,江苏巡抚衙门居然还有个门面在,沧浪亭也还在。再到苏州实地一走,两个地点走路大概六百米。这么近!

我一直在寻找最早全形拓,目前能找到的是藏在浙江临海市博物馆的一件六舟作品,那是一张俗称“免死牌”的“钱王铁券”,原件还在,已调拨给了国家博物馆。以前看到过陈训慈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办过展览的资料,说展出了六舟的此件全形。《年谱》里也有记载。在临海文物部门的帮助下,发给我一些照片,但开始并未将两者联系起来,怎么找都找不出来。原因是它太不像我们熟悉的先秦青铜器那类全形拓了。反复地看,曲折了好几周后,突然有一天明白了,就那么简单!

八破的产生有其偶然性。六舟的八破,我觉得可以叫作“拓八破”,而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早期的晚期八破可以叫作“画八破”。六舟制作“拓八破”,是送朋友为主,不是高级官员,就是有钱的财主,贺寿为主,主要是取金石眉寿的寓意。与这些人相比,六舟就是个穷人,在富人眼里,钱财不稀奇,也拿不出手,何况还没钱,那只能另辟蹊径,于是弄了个他擅长的新鲜玩意,所以我说是金石学的“副产品”。这是我以六舟的性格推测的,不敢往书里写实了,但应当八九不离十吧。文献里记载了六舟制作过一张“寿”字八破,还会不会有存世的呢?还真有,上海图书馆就藏有一张六舟的《寿字图》。

十九世纪重器丰碑能找到的基本上都被发现了,大家开始玩边缘的东西,封泥就是一种。根据童衍方所藏的拓本册页题跋所知,六舟就玩封泥,他还拿根绳子将封泥系在腰间四处云游。虽然他不认识封泥的正确属性,但周围一群朋友跟着他疯,要知道这些人许多都是那个时代的大学者,而这些大学者也对此一无所知,笑话百出。最终是由其中的吴式芬、陈介祺集大成,编成《封泥考略》,完成了对封泥的正确认识。因此,可以说六舟在学术上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但如果少了他这个环节,不完整。

也有失望而归的,像宁波,六舟到访多次。我去宁波寻访,只有一个七塔寺还在,但也是最近重修的。再如德清的铜山寺,也是重建的,六舟有一首《铜山听雨》诗,好在那里是山区,大环境没有改变,周围仍是竹海,去的时候恰逢下雨,略可安慰。

沿着六舟旅行的路线,一路寻去,田野芳香,丰碑依旧,读者也不妨沿此路线来一趟文化之旅,一定会收获良多。

 

5.本书对理性深刻地认识社会、认识现实问题、认识时代有哪些指导意义?

在关注六舟的过程中,我自己也受益匪浅。

六舟苦苦追求学问的方法,是继承了明末清初以来反对浮夸学风、提倡老老实实地去实地访碑的传统。这个传统与当代考古学的方法非常相似,是非常实事求是的方法,也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仍然特别需要的。

当他的学问积累得越来越多的时候,艺术创作的冲动如涌泉一般不可控制。这对如今的艺术领域也是一个很好的启发。

六舟虽是方外之人,但作为人,同样也有生存以及更高的需求,所以他同样需要自食其力。他的一生,生活并非不艰难。但总体而言,在他生活的年代,社会相对安定,康乾盛世的惯性还在继续,太平天国的风起云涌尚未席卷,中间有个鸦片战争,但对他的影响几乎没有。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慢慢地过着,学问和艺术就在这样的情景中踏踏实实地积累着、散发着——难道我们现在不该如此吗?!

新事物未必全部都是好的,旧物件也有需要传承的。快节奏未必全部就好,慢生活也可见醇厚的效果。

 

6.本书最适合什么样的人阅读?怎么读?

如果此书早十年出,恐怕读者不会像现在这么多。现在不一样了,赶上好时光了。随着我们国家近些年来越来越富强,大众阅读的层次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喜欢这种可读性较强的学术著作。这不是瞎说的,而是我在写作和修改过程中,反复咨询书店、读者所得。

据我所了解的,这类读者涵盖各行各业,各种学历,各个年龄段,无法精确概括。我们国家现在有这么一大群人喜欢读这样一类书,而且“队伍”仍在快速地扩大,所以我只能说我是写给爱读的人读的。

我一直在写学术、学风、艺术及生活方式,但其中规律性的东西,并没有做特别的论证和总结。人文的东西,我更欣赏东方的含蓄与散漫。

如果说某一部小说,把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写成一本书,让读者用阅读一本书的时间去理解一句话的丰富内涵,那么,我是想借用一点这样的手法将一个真实的人的真实的事之中最美好的东西呈现给读者。只把美的东西奉献给大家,便是对丑的最好反击。我相信读者们在许多方面都会比我聪明,各自会以自己的方式去阅读和理解我想表达的思想,也期望大家得到的结果都不一样,就像享受音乐一样。

我觉得自己与六舟一样,都只是历史长河中守护和传承优秀文化遗产的一名小卒子,力量有限。从这个意义上说,写这本书也并非真的“不务正业”。期望这本书有更广的传播,有更多的读者爱读,同时也乐见其中的学术成果会被学术界持久的价值认可,这应该是对中国优秀文化遗产最好的守护和传承。

让我们一起来享受、守护和传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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