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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卤煮店老板的三十年和十万张照片:老北京胡同黑白影集

 dongtai2412 2018-05-05


北京大栅栏西街上有一家贾大爷卤煮,吃食地道。


2015年,闲来无事的瑞典大使罗睿德,骑自行车逛大栅栏时,看到这家店,进去吃卤煮,意外发现卤煮店老板贾勇竟然是个老北京胡同摄影师,专拍胡同三十四年,前前后后算起来拍了十万多张照片。


随后我们自己才知道,这位隐藏极深的「贾大爷」,悄悄的参加过2006年韩国国际影展, 2011-2014年与德国著名摄影师共同策划举办「我爱北京」国际影展,举办过「再见,胡同」个人影展。


▲左为23岁的贾勇(1986 天坛)


北京原来有三千多条胡同,如今剩下的还不足三分之一。胡同逐渐凋残,破败,住在胡同里的人渐渐老去。


贾勇说每按下一次快门,就是一次告别,跟胡同,还有那些熟悉的人。


▲大栅栏商业街  2015

▲大栅栏商业街  1989

▲取灯胡同  1998

▲珠市口大街三里河  1990


以下来自贾大爷的口述。


我63年生人,打小就跟大栅栏这儿住,以前叫观音寺街,对面就是大北照相馆的宿舍,旁边是首都照相馆,这条街在六几年的时候当真儿算旅游区了,谁来天安门不照相啊?


当时老百姓买不起相机,这有租相机的,什么国华、红都、首都这些照相馆都在这儿,所以打小就在这环境长大,而且小时候学过美术,入摄影这门就挺自然的事儿。


我们那年代天天上学就是各种运动,白天我就趴桌上睡觉,下了学就奔少年宫学画去了,学完了再去什刹海体校,后来举重练得好,初二还没上完呢就给我调到北京队了,也就16岁,那时算全民所有制事业单位,待遇相当好了。


我们家老爷子干过古建筑,后来分到房管局,画图纸,破四旧时不让画了,就跟大街上写毛主席万岁,写到没墙写了就刷油漆,当时全家加一起能拿一百多的工资,算是比较富裕的家庭。


83年左右不练体育了,就分到了北京珐琅厂,经理一看我是练举重的,说你会画画吗?画两笔我瞅瞅。结果我画完那经理说,得,直接报道去吧。


之后下了班没事我就拎着相机东照西照的,我老伴(当时女朋友)看我老拿相机到处瞎拍去,就给我报了个摄影班,这才开始正经学摄影。当时那摄影老师说,你拍的太散了,得找一主题,拍你最熟悉的。打这儿起才开始拍胡同。

▲前门打磨厂  2002

▲廊坊头条  1996

▲大栅栏西街  2002


开始也是,门洞,门墩啊,砖花啊,什么都拍,后来我觉得老北京人不在里头就没意思了。人的变化啊,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你现在拿一张70年代中国人的照片对比,你就知道人的神情和状态相差多大。


我觉得拍一个主题没五年你甭说成,越对你拍摄的对象了解,拍出来的东西就越有看头。一张好片子,就写上XX年和地点,就完了,什么也不用说明,拿镜头去说话就完了,搞舞蹈的用形体说,搞音乐的用旋律说,那搞摄影的呢?镜头就是你的嘴。


平时没事了我就在胡同里转悠,每次揣着俩马甲兜胶卷,还是爱用胶片机,照完回来自己冲照片,也不累,就感觉特好玩。下午拍回来,晚上吃点喝点,看着新闻联播就把照片冲出来了。


前前后后从84年到现在,为了摄影砸进去得有二三百万了,光相机就买了一百多套,所以可别指望这个能赚钱,全世界你找去,有摄影师是亿万富翁的吗?


所以这个卤煮店就一直开着,生意还凑合,我弄这小饭馆就是为了摄影这哥几个有地方聚,大白菜多少钱一斤我可不知道, 有懂的人帮我打理着,不赔就成。我这么想,你卖卤煮能发多大财啊?不赔钱,职工有奖金,朋友们有一能聚会的地儿,我就知足了。


我也不是什么拍胡同的艺术家,就一开饭馆儿卖卤煮的,好(四声)老北京这些老物件儿,怀念老北京的一个老居民,唯一的爱好就是照相,就这么简单个事。什么叫文化?一个地区,几代在这里生活的人,年代久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就是当地的文化,其实文化很简单,别整玄乎了,这些传统的文化不应该消失。


▲煤市街  1995

▲虎坊桥  1990


我感觉打90年代起,好多老物件就消失的比较多,每次看见老街坊搬家,收拾东西,就想这么好东西别扔啊,我就往回捡,跟人后面捡破烂。


比如每次腾退了房的院子里,街坊四邻都走后,院子里扔一堆垃圾,我就上里边淘宝去,翻出过好多宝贝。或者碰见老街坊,我就问您家有没有老照片或者老底片?发霉了也没事。


最后我都给敛回来,一点点扣扯,跟玩文物似的,一张张弄干净扫描到电脑里,最后一看给我震撼了,很多还没我时候的照片,那段历史用照片回到你眼前,特别感慨,就刚你来之前我还在楼上弄呢。


你比如说这个(指着卤煮店里摆在墙边的一扇大门),都是我捡回来的,包括配套这俩门墩儿,有天我打西河沿儿路过,缘分,我一看老门前面搁着一大套新门,我琢磨这是要拆啊。


就赶紧打电话找了五六个收废品的,都熟着呢,把钱先给了他们,告诉给我围起来保护好啊,我要整个儿的,把旧的慢慢拆下来,门墩儿也不能少啊。就这么嘱咐还给我丢两块木头呢,结果整个门弄回来我放家门口拼了四天,最早我给搁大街上了,后来搬二楼来了,拿小刷子把脏土刷下去,抹上一层桐油,嚯,好看着呢。


▲门框胡同  1995

▲云居胡同  1985

▲烂漫胡同  2007

▲青风夹道  1992

▲铁树斜街  2001


为了能原汁原味的记录下老北京人的状态,就是纪实摄影嘛,其实有好多技巧,我好多片子都是盲拍和偷拍,为了没有摆拍的痕迹,尽量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发现后即使他让你拍,状态也变了。


比如几个技巧,一个是把相机隐藏起来,越小越隐蔽越好,您别长枪短炮跟打鸟儿似的,再一个出去的打扮,别忒像摄影师了,跟买菜的差不多就行了。


前年我又琢磨出一新法子,因为爱玩中画幅拍大片子的机器,这种相机特沉,我就想一招儿,自己个改装一三轮车,把两三套机器和镜头都搁脚底下,天天开一破车跟胡同里转悠,看见好东西提溜起来就拍,胡同人根本看不见我机器,都藏脚底下呢,他们基本反应不过来,骑一破三轮的老头,突然间变出一相机来。


比如我看见好镜头了,条件反射似的,因为已经太熟练了,看好构图应该什么样,手里快速调好光圈,速度和距离,转身一秒钟,搞定,走了,对方也根本不知道。再说我拍这些照片也不是为了商用,就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会跟人沟通和搭腔,这是玩纪实摄影必备的技巧,老北京话叫盘道。比如我胡同里看见一剃头的想拍,人家也不理你,一拿出相机,他就瞪着你,甚至有的就不愿意让你照。


我就说这景儿现在少了嘿。首先北京腔一出来他就有亲近感,接着说这可是老北京生活状态啊,得留下点历史,我不是搞新闻的,瞎照着玩,好这口儿。啪啪照下来了,完活。


有时拍完片子就扫描打印出来几张,路过的时候,爷们儿,上礼拜照的啊,给您拿两张。


现在胡同里见天的游客和摄影师忒多,给老居民都照怕了,所以好多门上都贴着非本院人禁止入内,平时都关着门。即使这种地方,我也有办法拍。


比如有次我敲一门,出来一老大妈,我说大妈您好,我上您这院里边看一眼,我老同学住这儿,一年级就在这院儿住,叫罗占文。大妈说没有,没这人。我说没错,就这儿,我记得倍儿清楚,那时候您搬进来了吗?您八几年还没搬来呢吧?大妈说,我五几年就搬过来了。


然后我就进去假装找,就开始照上了,大妈就拽我,我说我记得这院还有一后院呢,就往里走,大妈跟我后面嘀咕,没听说过有姓罗的呀?我说准没错,我们一个班的嘛。照完出了院还跟大妈说,我记得是这院子啊?不成我明儿打听清楚还来找。


这种谎言你也没有恶意对吧,完了后来有天路过我把冲出来的照片给大妈,这是那天跟您这照的,给您一份儿,但没找着我那同学还是,哪天您再帮我打听打听?


▲大栅栏西街  2004

▲布巷子胡同  1999


我小时候记忆里的胡同,一大早,挨家挨户都端着尿盆出来,然后排队上厕所,然后问一句「吃了吗您?」 头上飞过的鸽子的鸽哨声特好听。


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听到这种老北京的声音了,有天我走到宣武门那块儿,突然听到头上的鸽哨声,哎呦那种感觉啊。


其实一开始拍胡同,很多历史我也不了解,拍到哪儿回家就开始查,慢慢就越拍越了解,越了解就越喜欢自己的文化。


你就总想多走几条胡同,多留下些照片,因为拍的赶不上拆的快。有次发现一地儿,但天太晚了,就想着明儿拍吧,结果第二天到那发现,墙推了。


▲大江胡同  1985

▲民国时期某会馆(现为中国科学院宿舍)1997年

▲小百顺胡同  2000

▲培智胡同  1992


我也没能力改变什么,只是怀着一个老北京人,对胡同和老物件的那种朴实的热爱,想留下些什么。


跟你处的久的物件都是有感情的,咱们不能改变历史,但能用照片再现历史,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们别把它夸张成多大事儿,只有对我自己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儿。


▲现在的贾勇


感谢贾勇接受知中ZHICHINA的专访。


采访/整理 | 不懂@知中ZHCIHINA 

image  ©  贾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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