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把“有趣”当回事了

无法理解“有趣”这个词的回潮，我还以为关于有趣的讨论，前两年就有过一波了呢，没想到最近又被拉出来鞭尸。

 

还上升到有趣是人生的春药。讲道理，行就行，不行就算，到了需要动用春药的地步，怎么看都有点凄凉。

 

我想我们把有趣看得太高了。里尔克说，哪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而“挺住”这个动作，需要责任感，需要忍耐力，唯独，不需要有趣。

 

人年轻的时候，目力所及，都是一些很轻的东西——上班，却不需要养家，上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课，恋爱，就是互相喂西瓜吃。连烦恼都是很轻的，无非是老板变态了一点，论文难写了一点，这个月又胖了一点。所以我们很迫切地呼唤有趣，希望顺得几乎乏味的生活，多一点起伏和波澜。

 

人到中年，成家立业，买车供房，生活的况味才逐渐变得复杂。你要面对职场的瓶颈期，升职升不上去，可是身段又降不下来，你要跟你的伴侣一起照顾两边的老人，生怕他们生病出意外，你要督促孩子念书，每次看到班主任的来电，都觉得心惊胆战。你跟伴侣之间的火花彻底熄灭，我认识的许多对夫妻，在家只跟孩子说话，在餐桌上筷子轻轻碰撞，彼此却久久没有话说。

 

那时候的生活，是沉重的，下坠的，再也不是轻飘飘的少年哀乐。那时候你们之间的粘合剂，真不是有趣，而是责任心。因为很多有趣的人，他眼看情势不对，会拍拍屁股走人的。

 

真正的有趣，是对日常的抵触和颠覆。下雨天，你们都绕开水洼走，他一个人，啪嗒啪嗒专挑洼地踩，水溅了一身，他却毫不在意，只觉得好玩，这才是有趣。你们都说熟透了的苹果就是甜，他不，他在思索苹果为什么会往下掉，因此发现了第一定律，这是有趣。你们都在低头捡六便士，他却看见了月亮，这便是毛姆所推崇的有趣——可是拜托，《月亮与六便士》里的原型高更，可是抛妻弃子，独自死在了太平洋的小岛上，你确定你想要这么高难度的有趣吗？

 

我知道大多数人对“有趣”的理解，是说两句俏皮话，有一点反差萌，其实这最多算“好玩”，远谈不上“有趣”。有趣其实是带有孩子气的，需要赤子之心，你们都往这一条路挤，我不，我往独处去；是把人性跟世界琢磨透了，然后在戏谑当中，插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作家群里，毛姆是很有趣的人，游历过半个地球，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写故事的妙语横生，说得出“世界上最大的折磨也莫过于在爱的同时又带着藐视了”这种警句。

可是对人性琢磨得这么透的毛姆，跟前妻的关系，一塌糊涂。他把关于婚姻的指责放在作品中，让同样焦头烂额的读者会心一笑，发现人人都忍受着牢狱之灾。这种对婚姻的彻底厌恶弥漫了毛姆的一生。这个本来功成名就被誉为英国最后一个绅士的成功作家，在耄耋之年，写出了一本通篇指责前妻的个人回忆录。

 

我对毛姆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很深，他说：“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

 

我觉得这话用来形容真正“有趣”的人，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们不怕在草原上跟狮子相处，却怕在写字间里应付老板每天的任务，他们点破婚姻的根本弊病，却懒得跟自己老婆多说一句。你看托尔斯泰，在自己的作品里宽宏如天父，却强迫自己的妻子知道他的嫖娼史，对身边人来说，他几乎是一个恶魔。

而我们所推崇的，所谓的“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寻求美感”，不是有趣，最多算是擅长苦中作乐。

 

我知道很多人会质问说，难道有趣是一个恶习吗，不，我并不是说有趣不好，而是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它压根就没那么重要。

 

作为朋友，可信比有趣重要。无论你对她倾诉，她都能守口如瓶，你央求她做的事，她会尽心尽力帮你达成，你失恋，她愿意下了班再搭公交车来看你——即便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只能一次次地替你倒水喝。

 

作为爱人，善良比有趣重要。很多姑娘信奉说，“要嫁给一个让你笑的人”，对，可是早先的新鲜感过去后，你们会遇到一连串的确凿的现实难题，他愿意手把手帮你，比每天记录下你们俩的小段子重要。哪怕最后不爱了，一个善良的、性情平和的人，会对你抱有起码的善意和尊重，不会四处抖落你的隐私，跟其他人分享你的坏话。

所以姑娘，下次约会的时候，不要总关心他去了哪个雪山，骑行过哪一段戈壁，观察他对服务员的态度，观察他谈起家人时候的语气，不要急着找他身上与众不同的闪光点，请先确保，他是一个好人。

 

作为老板，靠谱比有趣重要。一个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不拖欠工资的老板，就是好老板，他的情怀、梦想、个人喜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很多互联网企业都会强调上班氛围宽松，同事自愿加班——我搞不懂这算什么优势，一个好的企业，就应该管理有序，权责分明。历史上所有称兄道弟的利益集团，结局都不怎么样，比如太平天国。

 

你反驳说，难道有趣和靠谱不能并存吗？当然可以，然而真正有趣的人，和真正靠谱的人一样稀有，遇见两者之一，就等于是撞了大运。很多人致力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趣的人，去荒漠露营或者反复练习怎么讲笑话，这些努力当然是好的，它可以让你跟日常之间有种疏离感，疏离感往往是迷人的。但这仍然无法改变，你我无聊、乏味的本质，但无聊有什么不好的呢？因为甘于无聊，我们才能把这生活推进下去，好好上班，回家打扫，过现世安稳的小日子。

 

无聊没什么不好的，惟愿你我愚且鲁，无灾无难享太平。

 

当然，这不是奉劝大家，离真正有趣的人远一点，如果你自觉有足够胆识应付一切生活的惊涛骇浪（包括人为制造的混乱场面），那你完全可以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但最好怀着母性去爱他，用宽容去爱他，不求回应地爱他。不要祈求从他身上，谋求到世俗的圆满。

 

因为人生的大卖场，不是买一送一，是选一个，就要舍一个。

 

不过好在，真正有趣的人总是很少的。就像大多数人需要的，其实是周五下班后看场电影喝个小酒，不是打印辞职报告说走就走。我们误以为的有趣，也就是抖抖包袱，耍耍机灵，制造一点反差萌，类似于勉强地从深海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气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