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美桦
家乡同学远嫁长沙，要携夫回家乡探亲，让我送到机场。同学个子高，脸盘大，典型的山东海边女人模样。其夫则精瘦矮小，但白衬衫，打领带，看上去蛮精神。去机场的路上，其夫说：“我要好好去你们老家吃海鲜。”
五日后返程，我去接机。同学红光满面，其夫则一副丢盔卸甲的样子，胡子拉碴，看起来更黑瘦。路上，只听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说，顿顿馒头、面条，不吃米饭还叫吃饭？菜不是凉的就是清汤寡水。院子里跑着那么多土鸡，都不舍得杀一只做个干锅给我……
悄悄问同学：“你们家虐待他了？”同学一脸苦笑说，家里每天都买鲜活的螃蟹和鱼虾，他吃了两顿就闹肚子。他对于家乡各种凉拌菜也吃不惯，对海鲜的做法也不认同。
其夫反驳：“你们家乡的饭菜怎么吃啊！没有一点点味道！这些天我都饿死了！”
进城，赶紧带他们进了一家土菜馆。其夫点菜：干锅土鸡、干锅牛杂、手撕火焙鱼、剁椒鱼头……红红辣辣一桌子，他狼吞虎咽，一个人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三碗米饭。然后拍拍肚皮，一脸惬意：“饱了饱了。”
天南地北，饮食差别的确大。先生最初因工作调动来湖南，回济南时对我说：“你一定要跟我去湖南，不然我会饿死。”他说他受不了这里的辣椒，吃了两天喉咙都肿了。还有顿顿米饭，怎么吃啊！我说，吃馒头啊。他说，那边的馒头松松散散没有一点嚼头，还加了糖，麦香味道都没了。
我跟着他来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他的胃。他每次在外面有应酬，回家都说没吃饱，我要给他蒸一个自家做的馒头或者包子，或者给他煮一碗自制的饺子或馄饨。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吃火锅，看到有家乡海里那种活文蛤，就要了两斤，嘱服务员洗干净拿来涮了吃。等了半天也不见端上来，问了，说还在洗。我去厨房看看，见人家正用刀把文蛤劈开，再放到水里洗。天，文蛤里面那点鲜汁都给洗掉了，我们哭笑不得，只好重新要来两斤自己去冲洗。
知道我是海边来的，有人会请我去吃海鲜。长沙饭店的海鲜，大都加了许多作料：什么剁辣椒鲜辣椒、粉丝、豆豉等等。而家乡的海鲜，做法很简单，贝类水煮，虾白焯，螃蟹清蒸，鱼清炖，原汁原味，清清淡淡。在长沙，吃一次海鲜，就想一次家乡。那次回家乡之前，朋友在饭店饯行，说：“你吃了这么久湘菜，回去恐怕吃不惯山东菜了。”来湖南十几年，也渐渐习惯了湘菜。但回去之后，仍是吃不够家乡的老面馒头。海鲜顿顿吃，都没有觉得够。去家乡饭店，也还是觉得鲁菜好。
每每有湖南朋友跟着回家乡，怕委屈了他们的胃，在外吃饭我都嘱服务员弄点腐乳、辣酱佐餐。他们对于家乡招待贵客的芥末生蚝、凉拌海参、生吃赤贝、醉蟹之类大都不及对湖南的口味菜更感兴趣。春节期间有两个朋友过去，带他们去当地酒店，给每人要了一个野生鲍鱼。他们吃完，说：“加点辣椒就更好了。”去年夏天，有朋友一家三口去家乡胶东旅游，朋友回来说：“我们在那边一路吃下来，想到你们在这边吃我们的湘菜该多委屈。”我为朋友的话感动了良久。说：“你们能吃我们家乡的菜，健康地回来也不错了。”朋友说，他们是一路闹肚子、发烧回来的，海鲜吃多了，他们实在消受不起。
记得来湖南第一年回去过春节，亲戚朋友都让我们带腊肉回去。我托人从湘西弄来正宗的腊肉带回去。结果，朋友们说，下一次回来不要带腊肉了，不好吃。更滑稽的是婆婆，告诉我，她和公爹咬不动腊肉，就给家里的小狗吃，小狗也不吃。我说，湖南的小狗都能吃腊肉。婆婆说：“那是湘狗，和咱这边的狗口味不一样。”
几个山东的朋友过来出差，嚷着要吃最有特色的湘菜，第一顿带他们去了长沙坡子街的火宫殿，他们说“不错不错”。第二顿去了玉楼东，他们回来的路上嘴里还辣得“咝咝”的。到了第三天，他们有人问我要治拉肚子的药。于是带他们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北方饺子馆，那里的炒菜虽然远不及家乡菜精致，但饭后他们纷纷说：“这顿饭吃得熨帖。”
鲜、辣、香据说是湘菜的特点。于我，鲜和辣还能消受，但湘菜的香，那是要多油才能有的香。尤其是长沙人喜欢用猪油炒菜，是那种飞扬跋扈的香。我家乡的菜，大都清淡，好多菜甚至不要烹饪，洗干净了，或凉拌或蘸甜面酱生吃。炒菜则用清香的花生油。
最近有家乡人要来，问带点什么，我说带点甜面酱吧。我的家里，总是要有几样正宗的家乡食物放在那里。有了这些东西，感觉在异乡也有一份踏实了。有个北方的朋友在长沙十多年了，那天他让我给他做烙饼。给他做了家乡的鸡蛋葱油饼，他说：“能不能做一张不加鸡蛋的？我妈就是给我做不加鸡蛋的那种。”给他做了，他吃了一口，说：“对，母亲做的就是这个味道。”
或许，我们的味蕾，在接触食物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与某些情感、某些习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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