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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宝石 | 听少女内弗,演绎勃拉姆斯

 昵称25649097 2018-05-09

激流与扁舟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雨果《悲惨世界》

拉威尔,茨冈人狂想曲

少女时代的内弗

1935年,二战前夕,这年正好是波兰伟大小提琴家维尼亚夫斯基的百年诞辰。在波兰首都华沙,一场盛大的小提琴大赛,以这位大师的名字吸引了全世界最顶尖的180多位小提琴高手参加。其中就有俄罗斯小提琴流派的旗帜——大卫·奥伊斯特拉赫。那年大师刚刚27岁,新婚不久,已名震江湖,人称“莫斯科的帕格尼尼”。

了解小提琴发展史的人大都知道:毕业于巴黎音乐学院的神童——波兰人维尼亚夫斯基,长年在俄国教学和举办音乐会,对后来风靡世界的俄国小提琴流派影响巨大,他发明的“维尼亚夫斯基持弓法”,也经常被人称为“俄罗斯持弓法”,所以,那年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带领一众俄国小提琴天团,赶来参加第一届维尼亚夫斯基小提琴大赛,多少有着某种历史的渊源,也是在向这位开启了俄国小提琴流派的波兰人致敬。对这场大赛,俄国人势在必得。

年青的大卫·奥伊斯特拉赫

整个俄国乐坛,都在关注着这场阵容豪华的音乐比武。然而,那年大赛的结果却出人意料。16岁的法国少女吉内特.内弗,凭借生动、热情而辉煌的琴艺,摘得了桂冠。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屈居第二。

当时,俄国媒体为这多少有些意外的结果愤愤不平。甚至指责评委是种族主义者,因为奥伊斯特拉赫的犹太血统,而故意让他落败。然而当事人——奥伊斯特拉赫并不这么看,他在比赛中第一次听到内弗姑娘的演奏,曲目是巴赫《D小调第二号帕蒂塔小提琴组曲》和拉威尔的《茨冈人狂想曲》,小姑娘干净又辉煌的演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给妻子的信中,激动地谈到了内弗说:

必须承认内弗作为一位卓越的小提琴家是异常有才能的,当她那天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强度演奏时,我对此就已深信不疑了

媒体和世界总是忙着为伟大的艺术家加冕,为比赛结果与排名争论不休。但在艺术心灵的之间,唯有美的共鸣与回响。其实1935年的大赛已成为旧事,如今谁还在乎奥伊斯特拉赫与少女内弗谁更有资格称王。

演奏中的内弗

音乐,需要的静下心来聆听,它会带你遍历人生的奇景;而回忆,需要的是一条模糊的线索,引你去寻找失落在时光之尘中的宝石。当年我就是在这个老旧的故事中,第一次知道了内弗的名字。我一直很欣赏大卫·奥伊斯特拉赫那大气、深厚又充满诗意的小提琴演奏,能让大师也惺惺相惜的同行,往往都是成色十足的天才,当初听花花说起这段故事时,我就对自己说:有空,我一定要听听这姑娘的演奏。我说这话时,大约是20多岁。等我真正地听到内弗的演奏,已经人到中年。

每一支音乐、每一张唱片,都象是隐没在森林里的涓涓溪流,它们沿着你看不见的轨迹,慢慢地汇流到你的心湖里,然后沉静下来,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我还记得第一次聆听内弗演奏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那天——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我咖啡里忘了加糖,我一直在打电话,然后就听到了一串强烈跃动着的小提琴双音主题从唱机里流泻而出,仿佛一个美丽奔放的吉普赛女子在热情的舞蹈,每跳一段,乐队就会以气势如虹的音响,对这个主题加以反复。然而,无论音乐呈现出多么宏大的规模,小提琴的舞步总是依然故我,以单薄的音响贯穿了始终。

精彩——我不自觉地感叹,电话那头的朋友一头雾水。

内弗唱片唱片封面

内弗最出名的录音,一个是西贝柳斯的小协,一个就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有常觉得,在四大小协中,勃拉姆斯小协对小提琴演奏者是最艰深,也最不友好的。孤单的小提琴,不仅需要和气势逼人的乐队持续对抗,还不时被其它乐器无理地抢占了抒情的至高点。然而那天早晨,内弗——一位精灵般的女子,却给了我一个坚实而热情的反驳。

有时,我们太关注自我的表现,太关注胜负是非,在无聊的争斗中,浪费了太多力气,却不知真正的音乐与人生一样,如激流中的扁舟,你必须把持住最初的方向,管它浪奔浪涌,一心奋力向前,穿过巨浪到达既定的彼岸。扁舟在巨浪面前是弱小的,小提琴在庞大的乐队面前,也是弱小的,然而,当一曲终了,到达彼岸的,依然是她那辉煌的琴声。

融化的音符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

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

小如一首歌

小如一回永恒的吻

——泰戈尔《吉檀枷利》

年老时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的音乐,往往有着纠缠而复杂的结构,很少直抒胸臆地抒情,一向并不讨好。柴科夫斯基曾苦恼地指出勃氏之音——颇为乏味,在其中几乎找不到旋律性的延续。他的音乐时而如巨浪般向前,挟泥沙俱下,时而又徘徊逡巡,忧郁而凝重。不知从何时起,经常在古典乐迷的圈子里听人说:勃拉姆斯的音乐太粘,喜欢勃拉姆斯的都是血糖偏高的中年大叔。

音乐如血,当血粘度太高,往往令人苦恼。

在如雷贯耳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里,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协和门德尔松E小调小协,都为小提琴独奏留下了最充分的空间,将浪漫抒情的大段内心独白交给小提琴去完成,轻盈而华美。贝多芬的D大调小协则有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悲壮之美,小提琴沿着贝多芬伟大的哲思,被乐队高高地托起。唯有勃拉姆斯D大调小协,却刻意地将骄傲的小提琴彻底地拉进泥潭,让它在凝重与纠缠中,挣扎向前。

海菲兹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协经典录音

于是,在演奏这支勃拉姆斯的名曲时,大多数小提琴家们都陷入了与乐队宿命般的缠斗。为了体现小提琴的存在感,很多大师都试图用加倍的钢猛凌厉,来化解勃拉姆斯留下的困境。从奥依斯特拉赫、柯岗到海菲兹,都像踩上了法拉利的油门,一个比一个汹涌,一个比一个阳刚。小提琴独奏与强大的乐队间,火星对地球般的激烈碰撞,酣畅淋漓,让人激赏。然而,不知何时起,这种对抗式的演绎,总让我感觉有种强烈的不安,仿佛这支伟大的音乐会被这不断升级的争斗所撕裂。

有人评论这部一向不被小提琴手喜欢的小协时说:门德尔松小协是女性化的,贝多芬小协是男性化的,而勃拉姆斯小协则是男性中的男性,是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间的角斗。所以,当内弗带着女性气质的琴声,精灵般闯入这片音响的战场时,一时间竟让我有些恍惚。

勃: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第一乐章

内弗旧照

充满沉郁色彩的乐队序奏,为这支伟大的小协率先定下了深沉而有力的基调,音乐迅速地在乐队合奏中,达到第一个高潮。勃拉姆斯在小提琴出场前就布下凝重阴云,小提琴的琴声刚出现,便立刻就和乐队纠缠在一起。然而,内弗小提琴,却没有在此时象很多男性大师那般,焦躁不安地提高音量,试图压制住汹涌而来的音浪,而是像一只沿着暴风雨前低沉的阴云、快速飞翔穿梭的海燕,在乐队迫人的气势中划出一道,时断时续却又坚定的优美弧线。

她的声音,让人心生一种渴望,渴望跟随这不断地穿越黑暗的精灵,飞翔到被浓重乌云封锁着的明丽青空。当音乐发展到中间的小提琴华彩乐段,独奏小提琴摆脱了乐队的纠缠,以一种更加纤细动人的脉脉柔情,在孤独中舞蹈,飘荡而迷离的音色,颤动着滑向人心最柔软的深处。最后,小提琴渐渐淡去的身影,梦一般地消失在乐队的强音合奏之下。

内弗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勃拉姆斯色彩浓重阴暗的音乐油画中,留下一道凄美的旋律线条。它不是对抗的力量,也不是撕扯的疼痛,更不是失去节奏的倾诉,却无形之中,成为了黑暗中指引你心灵的风标。从某种意义上,勃拉姆斯的音乐,与其说难懂,不如说很难演奏。那些写在乐谱上的音符没有声音,它必须经过伟大演奏者的心灵与手指,才能抵达我们心灵的最深处。

勃: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内弗旧照

这是最动人的慢版乐章,在强有力的第一乐章之后,安抚着受伤的心灵。仿佛翻滚的河流注入平静地港湾。著名指挥家伯恩斯坦曾评论过这个美妙的乐章,说:我们听到音乐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把最简单的旋律意念作有机发展,就像是凝视着精美挂毯的织体,那神秘和图案仿佛有着催眠的魔力。

这个乐章清越悠长的主旋律,来自一首简洁的民歌。但令人意外的是,勃拉姆斯将这本该优先交给小提琴去倾诉的旋律,首先交给了双簧管。据说,此举让诸多小提琴家名家们颇为不满。当时名动一时的小提琴大师萨拉萨蒂,甚至毫不客气地直言:他才没有耐心等待双簧管冗长的演奏。

如果说钢琴是乐器之王,那么小提琴就是乐器中最骄傲美丽的皇后。这支名曲,本是勃拉姆斯为他几十年的挚友——小提琴家约阿西姆(Joseph Joachim)写的,也是由好友首演。然而正是这部伟大的作品,埋下了俩人友谊破裂的种子。

小提琴家约阿西姆

勃拉姆斯是固执的,他的眼中,音乐不是为了让演奏者炫技的道具。高贵如小提琴也必须服从整体乐思的安排。在那段优美的、被萨拉萨蒂诅咒的双簧管之后,内弗清冷而略带敏感的小提琴节制地跟上双簧管苍茫的吟唱。主奏小提琴与双簧管,在交织中仿佛一对绝望的恋人。

其实我从不相信,这是勃拉姆斯恶意的安排,是在发泄着对老友的不满——让小提琴被乐队压着,甚至被某件其他乐器的抢了风头。在萨拉萨蒂的耐心快速消失的地方,音乐自有它独特的存在逻辑。当小提琴拥抱着悲伤的双簧管,从音乐中段浮现出来时,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这段音乐深婉的柔情。

在小提琴的怀里,双簧管漫长的倾诉,美丽而苍白,仿佛一首越飘越远的牧歌。牵动出小提琴丝丝入扣的表情——痛苦、绝望、不舍。其实没有谁抢谁的戏份,这本是一段凄美的拥抱。勃拉姆斯把音乐细微的表情几乎全交给了小提琴。你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从琴弦上滴落的泪珠,一颗颗都融化在双簧管持续的迷梦中。

音乐有时不是技巧,而是融化的心灵,它纤细而动人,内弗的这段极富说服力的演奏,让我终于发现了这个著名乐章中,深藏着的美丽语言。

勃: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


最后的乐章,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独奏小提琴率先拉出热情的主题。紧接着乐队以气势如虹的音响对主题加以反复。其间小提琴和乐队反反复复地交锋,几乎每一次,乐队都在以更强大的能量回应着小提琴的舞蹈——这是一个著名的竞奏乐段。在很多演奏版本中,这一段就是小提琴与乐队的争斗,最后:不是乐队以人数优势获胜,就是小提琴以出格的热情反制。往往在在相互的争斗中,音乐最后被逼入狂乱的群舞。

至少我在内弗的录音中,感受到别样的趣味,小提琴宛如曼妙美丽的吉普赛舞娘,用热情的舞步,不断点燃着乐队的激情。最后,只留下曼妙的身影和迷人芳香,消失在欢乐的海洋中。

这个内弗引领的乐章,相比我听过的许多录音版本,无论是乐队还是内弗的小提琴,都相当有节制。热情、奔放,却绝无战斗气息。

年青时的勃拉姆斯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纪转折点上,新音乐浪潮汹涌,人们迷醉于瓦格纳式的宏大而空洞的叙事。新音乐家们一边热衷于解构古老的音乐语言,试图发明一种可以破解宇宙奥秘的神秘音阶;一边又在音乐中毫无节制地释放着感官的欲望。世界成了一个大浴室。当真正的个性,和衣服一起脱掉之后,大家变得都一样了。每个人都自由地发表着和其它人,实际上一模一样的意见、想法和愿望,并把这称之为个性。

相比之下,勃拉姆斯却是一个坚守着古典精神的不合时宜者,一个有着真正个性的独特灵魂。他把一生的浪漫与激情,都深藏在他古典的音乐结构与浪漫的音乐语言中。在他略显昏暗的音乐世界中,明与暗交相辉映,快与慢难以捉摸,强与弱相生相克,他不追求那种后浪漫主义式的强烈戏剧化对比,也不追求如歌般的悠长旋律,甚至缺少早一辈古典大师的宁静与和谐。他只是将音乐,始终置于真实心灵那张驰有力的脉搏之中。

很多人说勃拉姆斯的音乐太粘,其实这只是表达了说者的无知。如果说音乐如血,那推动着勃拉姆斯音乐之血的,绝对是一颗强有力的心脏。

时光与飞鸟

时光之鸟只能飞短短的距离

 现在,这只鸟已经在振翅扑翼

——伽亚谟《鲁拜集》

内弗旧照

音乐之美,始于感官,却归于心灵。始于音乐家,却完成于演奏者。

每一份珍贵的录音都是一种缘份。那天早晨,当CD唱机的读秒已显示归零,我的咖啡已经喝完,我甚至忘了它没有加糖。内弗姑娘清冷的弦音在无声中回响,仿佛仍有余香。我相信:在她清秀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强大而安静的灵魂;在她冷涩的擦弦里,藏着烈火的激情;在她的指下,我重新感受到,勃拉姆斯伟大小协深藏着的激情与辉煌。

每一位演奏巨匠都在以其个性,为我们解读伟大音乐的奥妙,照亮我们心灵中那些昏暗的角落。即使每个人欲望都是相似的,但每一颗真实的心灵却是独一无二的,正是这珍贵的独特,让经典的音乐永远散发出美丽而变化的光芒。

肖邦 | 升C小调夜曲

练习时的内弗

1935年,16岁的内弗以其耀眼的光辉,登上了古典音乐的舞台。然而,紧接着的二战却乘着人类最狂热的欲望之翅,遮盖了所有美好的事物。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人们才重新想起内弗。内弗也得以重新扬起她的音乐风帆。她那些伟大的录音,大都是1945年至1949年留下的。实际,她真正绽放着时光,短得象一场梦。

古代波斯诗人在诗中写道:时光之鸟只能飞短短的距离—— 现在,这只鸟已经在振翅扑翼。1949年,内弗刚过30岁,这个世界刚刚向她敞开欢迎的臂膀,人们为她的音乐赞叹,将她誉为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伟大小提琴家。那一年她和为她钢琴伴奏的弟弟,一起登上了一架星座式远程客机,赴美演出,然而飞机却在亚速尔群岛上空突然失事,机上无人生还。和内弗同机的还有法国歌后皮亚芙的丈夫。皮亚芙后来在她的回忆录《命运之轮》中写道:我愿意飞过几千英里,去寻找吉内特.内弗的至美之声。

上天给我们的时光是短暂的,在飞机坠落之处,碧海白沙,琴声如诉,鸟儿还在风中飞翔。那是从人类苦难心灵中升起的女神,她象宝石一般在时光之尘中永恒地闪烁。

注:黑花花爱挥发,是拈花一笑与黑色雷克斯的合作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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