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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薛蟠赤精大条地追着香菱打出去”

 茂林之家 2018-05-10

前段时间,六神磊磊写了一篇文章,说一句话能看出金庸写小说水平有多高。

《鹿鼎记》中,韦小宝带着七个老婆拜祭陈近南,见黄土盖住了师父身子,韦小宝很伤心,“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其他几个夫人也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可是金庸忽然写了一句建宁公主,她和韦小宝和别的夫人反应不一样,她是这样的:

当下也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心中祝告:

“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六神磊磊说这是神来之笔,一是消解了书中的悲伤情绪。二是他让特殊的人说了符合她身份的话。如果七个老婆立场一致,都像小宝一样大感悲伤,就削弱了每个人物的性格。

公主和别人的立场是不同的,她站在皇家,陈近南是反皇家的。小说家让特殊人物说出不一样的心里话,实际上是小说家的通透。

确实,六神磊磊说得很对。金庸的确写小说一流。真的不是谁都能写小说的。一个好的小说,透露出作者对这世界的认知和表达。什么样的心胸和智识,写什么格局的小说。

论到好小说,还得拿《红楼梦》举例子。

《红楼梦》达到了你可以玩味它每句话每个字的地步。

好的小说家,都炼字,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每一个的地得的使用都恰如其分。

因为用得恰如其分,你会觉得他的文本精简、干净又漂亮。

《红楼梦》中有个著名片段,叫《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元春省亲完了之后,发现家中来了两个亲戚家的女孩子,宝钗和黛玉。她应该是很喜欢宝钗,有意让宝玉和宝钗联姻,端午节的时候,赏赐礼物就有所区分。宝钗跟宝玉一样,给了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

而林姑娘则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样。只有扇子和数珠,没有香串儿。

《红楼梦》中的四春,一共三种人生信念,元春和探春是一路的,信奉儒家,入世进取,要齐家治国博功名。迎春信奉道家,无为而治,她的奶妈偷她东西,别人还在为她出头,要一查到底,她拿着本《太上感应篇》在那看,说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是不管的。惜春信奉佛家,她从开始就把人生看空了,嫌林黛玉都有点执迷,说“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呢?”

元春从家族利益的角度考虑,中意宝钗,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宝玉和黛玉此刻已经有情了呀。

恰巧宝玉在贾母那里碰到宝钗,想看看那个红麝香串。

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子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下来。   

宝钗生得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是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见到宝钗“生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了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风口里?”   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道,呆雁在哪里?我也瞧瞧。

黛玉道:我才出来,它就“忒儿”的一声飞了。

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这一段,都不说宝钗和宝玉的那些情态,就说林黛玉这几句,“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宝钗问她,她说有一只呆雁,“忒儿”的一声飞了。

这几个动作,活脱脱把一个娇俏的贵族小姐形象刻画出来了。她心里应该气死了,又要保持风度,不敢露出怒色,又要忍不住敲打一下心上人,心思玲珑。一个动作就是一副画面,如在眼前。

尤其是这个“忒儿”字,用得太好了。忒是北方滦河一代方言,音tui,也作tie。和“儿”连在一起读,是“特儿”的音。

这个音,是有余韵的,读出来声音像荡开的涟漪一样,一圈圈向外扩散。配合着林黛玉一扬手的动作,你仿佛都能看见大雁飞起的状态。

《红楼梦》这部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的土语白话,非常传神。

要是换作“扑啦”一声,或者“秃噜”一声,那就完了,那是我家农村大妈的语言,林黛玉的娇俏狡黠完全表现不出来。贰

再举一例。

《红楼梦》里塑造泼妇,王熙凤是一个,后期出现的夏金桂是一个。俩人同样彪悍,厉害,霸道不容人。遇到的事情也相似,都是男人好色,都要收拾家里的小妾,她俩用的手段也一样,都要借刀杀人。

曹雪芹好像是对照着俩人来写的,但一个系列的人,写出来,完全不一样。

王熙凤放屁骂娘,再怎么泼辣狠毒,一巴掌抽人家个跟头,扳着别人脑袋脸对脸骂人,她不失她的贵族范儿。

夏金桂不一样,夏金桂泼辣起来带着小民的气息。

曹雪芹只一句话就表现出来了。夏金桂和香菱聊天,讨论各种花的香味,香菱说荷花香,夏金桂不服。

话说夏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

这几个小动作,实在是不美,再美的美人做出来,也丑了。大观园里,一群人吃螃蟹,这个抹那个一下,那个抹这个一下,也不觉得那些姑娘丑。

后面还有一句话,更点出了她的格调。

她有个奇怪的嗜好,生平最喜啃骨头,她把肉赏给人家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

油炸焦骨头,这不会是王熙凤爱吃的东西,更不会在自己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喝酒。

这都是小民气的东西。西方有句话,三代养一个贵族,真正贵族家庭出来的姑娘,就算是泼妇,也带着贵气。

王熙凤是吃素也要吃出花儿来的人,你看她给刘姥姥解说一个茄鲞,解说得头头是道。叁

再举个例子,举薛蟠。薛蟠娶了夏金桂,又收了宝蟾。夏金桂陷害香菱,正赶上薛蟠和宝蟾在房里办那事儿的时候,她让香菱去取东西。

香菱过去推开门,正看到那种画面,羞得脸通红跑出来。薛蟠被搅了好事,气坏了。趁晚上香菱伺候他洗澡的时候,他就“赤精大条地追着香菱打”。

“赤精大条”这四个字,把薛蟠都表现尽了。这个呆霸王,暴躁,粗鲁,没羞没臊。

光着身子打丫鬟这种事,让贾宝玉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来,甚至贾琏也做不出来。

什么样的人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大作家寥寥几笔,表现殆尽。这就是大作家的牛逼之处。

中国的文学,还是讲究要塑造人物形象的。谁笔下塑造的人物形象多又鲜明,谁的地位就高。 

很多人不懂什么叫文采,以为堆砌一堆好句子就叫文采,其实不是。

绝妙的好文采看上去一点也不花哨,都是普通字眼,但是普通字眼的组合,让你觉得每个字都恰如其分,多一个减一个换一个,都不行。

这恰如其分里,是作家对这个世界的精准认知、理解和表达。

好作家的文字,连起来,在你心里展开一幅画,这是写景状物。说理方面是那种,你心里都有,但你就是说不出,作家三言两语,精准地说出了你心里有却死活说不出的东西。就好像他的每个字都敲在你心上,让你恨不得鸡啄米般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意思!”

(本文有点标题党了,

也是实在没想到什么好标题,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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