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五十多年前,人们刚刚走出“三年不自然的灾害”,平常日子刚刚有点好过,就来了一场运动,叫做“移风易俗,兴无灭资”。 其中最震憾人心的“移风易俗”,就是不许睏棺材了,埋回老家去也不行,一律实行火葬。上了年纪的人私下说起来,简直是一片哀鸿。 “铁板新村”等词,就是那时发明并流传开来的。
外滩洋楼
还有一条,事关“兴无灭资”的,就是不许再提“洋”字。既往不咎,谁再提谁就是“崇洋媚外”,想做“帝国主义的走狗”。 因为所有带“洋”字的词语,都是租界时代留下来的。 老北站 不过,上海言话里,带“洋”字的词语太多了,一时还真没法完全改口。别说我们的祖辈父辈了,就是我们,当年十岁出头的孩子,也喊惯了。因此,大家尽管小心翼翼(事关政治正确),还是会不时地漏出来。
洋山芋 洋花萝卜
食品里就有不少。 土豆马铃薯,上海人叫“洋山芋”。长长的白萝卜不叫白萝卜,叫“洋花萝卜”。当然还有洋葱,洋姜(学名菊芋)。 至于家里用得到的家什,那就更多。 “钢錝锅子”,最早就叫“洋铁锅子”,连宁波乡下也这么叫。如:“阿拉屋里搿这只洋铁锅子还是上回倷阿爸到上海淮海路去买来嗰啦”。 洋铁锅子 洋盆即搪瓷盆
搪瓷盆子搪瓷碗,叫“洋盆”和“洋铁饭碗”。老早到工厂里上班,都有发;不过离厂了,还得交还(我就交还过)。阿拉小年轻去食堂吃饭,欢喜一路敲着饭盆前进,老工人就会讲:“洋铁饭碗莫敲啦,像讨饭家子一样,再敲要烂洞眼嗰啦”。 有“洋铁饭碗”,就还有“洋铁调羹”。后来分别叫“钢錝调羹”或“不锈钢调羹”了。 洋铁调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上海停电是家常便饭。 没有了电,首先想到点“洋蜡烛”。点“洋蜡烛”还要用“洋火”,即“自来火”、“火柴”。常听大人如是说:“今朝搿电灯咋勿会亮啦,快点枝洋蜡烛哪。洋火来该架橱抽屉里。” 洋蜡烛 洋火即火柴
“洋火”皮(划)一根”,不光可以“点洋蜡烛”,还可以点煤油灯,老底子叫“洋油灯”。而且,由于上海滩上的煤油最早由美孚石油公司供应,所以又叫做“美孚灯”。外婆常常会说:“美孚灯(洋油灯)点一盏起来呐,暗洞洞嗰,看也看弗见”。 有时不巧,家里的煤油用光了。煤油又叫“洋油”。那怎么办?“快点到弄堂口小店里去拷眼来。” “洋油”也是液体,与酱油黄酒面醋一样,讲“拷”的。 洋风炉即煤油炉 “洋油”拷来,不光用于“洋油灯”,还可以用于“洋风炉”,即“煤油炉子”。宁波人花头透,又把“洋风炉”叫做“五更鸡”。如:“夜班回来,洋风炉里放(煮)眼饭汤(泡饭),吃了交关乐胃”。赛过五更天吃着一只鸡。 洋机即铁车即缝纫机 天井角落头还有“洋铁铅桶”,门背后还有“洋铁畚箕”。 房间里还有“洋机”,即缝纫机,又称“铁车”。踏“洋机”没有“洋线团”还不行。当年“洋线团”还要凭票供应,那票叫做“民用线券”。 洋线团 民用线券
落雨出门别忘记带“洋伞”。 过“六一儿童节”了,别忘了为孩子买“洋泡泡 ”(气球)和“洋囡囡”(洋娃娃,又叫布娃娃)。 隔壁小孩长得高鼻头大眼睛,邻居都会夸说“嗰小囡长得好看唻,像只洋囡囡喏”。 洋泡泡 洋囡囡
那个年代,流行“自力更生”。能够自己做的事情,绝不求人。 平整院子或天井,当然也是自己动手,最多问隔壁厂里老师傅借把“洋镐”(十字镐)来撬撬石头,铲泥沙的铁锹也叫“洋撬”。 洋镐 洋撬 江南雨多,木门容易烂,下半扇包块“洋铁皮”;从院子门到房门,虽然短短一段路,落雨天粘滞疙瘩交关滑,趁天好铺成“洋灰”(水泥)路; 洋灰即水泥 有辰光想在水龙头旁边再搭一块水泥板,那就要先拗一只钢筋架子,钢筋老早叫“洋圆”。如:“嗰洋灰里头有洋圆撑的,格勒(所以)介牢,人也好立上去”。 房顶上,那种七八寸见方的瓦爿叫“本瓦”,黑灰色的,很轻。而那种40公分长,20公分宽,有棱条的黄色瓦爿(也有灰色的)则叫“洋瓦”,很沉。 洋瓦 房间里的地板若用的进口松木,就叫“洋松地板”。家什漆的合成漆,而非传统中国漆,叫涂了“洋漆”。中国漆叫本漆。 当然还有“洋钉”。老早木匠都是鲁班的弟子,不管造房子(又叫“大木”),还是做家什(又叫“小木”),连接一律用榫头,不许用“洋钉”。木匠生活蹩脚,众人就会在背后讲,“伊啊,洋钉木匠啦”。 洋钉 处处洋房 出得家门,走到街上,还是可以看到很多带“洋”字的物事。 所有非中国式传统建筑,都叫“洋房 ”。石库门其实也是中西合璧,但却从未被称为“洋房”,此乃一大冤案。 路边的消防水龙头,则叫做“洋龙”。 当年洋龙
外资企业叫“洋行”。吃“洋行”饭,要会得“洋文”。读“洋文”顶好要进“洋学堂”。老早上海那么多教会学堂,都是“洋学堂”。 本来这些“洋学堂”,百年之后都应该是保护建筑,可惜现在照拆不误,包括市三女中,以前的“圣玛利亚女校”。 中西女塾 老底子在洋行干活很风光。如:“其拉屋落上代是吃洋行饭嗰啦,后来儿子吃鸦片,落魄唻,将来其拉孙子要去拉‘洋车’嘀啦”。“洋车”即“黄包车”。 真真是“富不过三代”。 外滩的洋行 抽大烟的男人
清末洋车 黄包车亦叫洋车
老式布店 协大祥包装纸
布店一般都叫“洋布店”,因为机织布叫“洋布”,区别于家庭自制的土布。工业革命发生在人家那里,没办法。 “洋布店”里的营业员叫“洋布店倌”。当年也是蛮吃香的行当。尤其是卖呢绒的“洋布店倌”,只认衣衫不认人。据说永安公司老板曾经教导他手下的“洋布店倌”:“客人是不好赶了跑的,不过太低档的可以劝其抛开,否则其他客人不敢来”。 永安公司与先施公司对马路而立 所以,那些“洋布店倌”也是有“工作台本”的。看到衣衫不整、东张西望的顾客,一看就是买不起呢绒的。便一律回头伊拉:“买卡其布,勒浪对过”。永安对过是先施,也算是顺便损了一把竞争对手。 各种银洋钿 买“洋布”当然要用“洋钿”了。 岂但“洋布”,君不闻,“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 看“西洋景”,又称“拉洋片”,最早的幻灯片吧,没有洋钿照样看不成。 看西洋景 说起来,这“移风易俗”加上后来的“十年”也真厉害,那些带“洋”字的上海言话绝大部分被整没了。 整没了也没用,戴在上海人头上的那顶“崇洋媚外”的帽子依然无法脱去。 尽管各地的土豪泡妞也流行喝咖啡了,土财主的太太们出国买起“洋包”来跟买大白菜似的,乡镇企业家装修起房屋来总也少不了壁炉罗马柱,但是他们那些不叫“崇洋媚外”,叫做“与国际接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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