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说三百年,梦在红楼梦不完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她对宝钗有着真挚甚至是热列的仰慕爱戴之情,这天真无邪的少女当面从不奉承她所敬爱的宝钗(与宝钗不同,她从未奉承过任何人),背地里却颇有“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味道,处处揄扬“宝姐姐”。第二十回湘云当面指责黛玉说:
还有,在第三十二回湘云对袭人的一席衷肠话:
真是对宝钗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在湘云看来,“宝姐姐”简直是个完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爱惜友情、尊重宝钗到了极点,甚至偶尔发现宝钗行为有“不检点”时,她也曲意回护。第三十六回中写宝钗坐在熟睡的宝玉身边为宝玉作针线活时,被林黛玉瞧见:
尊敬宝钗尊敬到连背后的一个笑也舍不得,不但自己舍不得,而且惟恐别人取笑了宝钗! 但是,宝钗对湘云又怎么样呢? 湘云虽然生在钟鸣鼎食的侯门,但实实在在只是一个“精神贵族”而已。父母过早的下世使她没有真正享受过一般人都有的天伦之乐,依赖为生的叔父母对他相当苛刻,家里的事一点也做不得主,每天做活到三更天,为宝玉做一点,家中的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连大观园诗会一次小东道的花费也使她为难。她在境遇上便与薛家当家姑娘有极大的不同。宝钗固然也做一点女红,但对于她来说那是点缀,是表明一个标准仕女全面修养的需要。而湘云则颇有“劳动”的味道了。宝钗对湘云,就是以大姐姐的姿态,用安抚慰问、替作东道这种大道理和小恩惠的手段赢得了湘云对她的真心敬仰。 平心而论,宝钗亦未必是有心藏奸。她是在按她的哲学、修养和处世之道来处理一切人事关系的。对任何人,她都不自觉地分等级巧妙地讨好,也确是讨来了“好”。她是个只愁在“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的人,并不特别喜欢湘云。所以,从“没时运”的赵姨娘到贾母王夫人无不认为她是谁也比不上的好人。 浑而不露心机的宝钗对湘云是有成见的。在湘云教香菱作诗及宝钗拟诗题过程中两次说教布道式的批评不去说了。单举一例看看她的胸中城府。 在第三十一回中,写湘云至贾府,姊妹们经月不见、特别亲热。湘云开口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当着贾母的面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癖性都好顽,都合式”,却圆滑地补了一句:“还没改了淘气。”这话大概是不太合老太太的意,反而给了她一句“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
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嘴一笑。当时并无人打岔,怎么会“诸人都不曾听见”呢?这是作者的狡猾之笔。事实上是诸人都听见了,因感到气氛紧张不敢有所表示。惟独宝姑娘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笑什么呢?是称心如意,还是略带酸味,抑为湘云解嘲的笑呢?这件事假如发生在黛玉和她之间,湘云会不会也来个“抿嘴一笑”呢? 宝钗的这行事,坦率而粗心的湘云一概没有觉察,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阅历太少而且不够敏感。最重要的是因为她与宝钗每次接触的时间都不长,无法对这种不自觉的虚伪作出判断。所以,以湘云长期住在贾府之前,她对宝钗的爱戴一直是笃诚的。 湘云终于长期住进了贾府。她不像宝钗那样,携带着雄厚的家资,满怀“上青云”的壮志走进贾府的。她是走出了一个政治失意、经济衰落的家庭,命运之神把她像秋天的黄叶一样飘送进大观园中。她热情地执意要求与“宝姐姐”住在一起,想在精神上从宝钗那里寻求安慰。这个天真的姑娘哪里知道“薛姑娘”的“冷”呢? 她的热情很快遭到了寒流的袭击。这股寒流我们无法判断是何时袭(或浸)来的,但是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说明宝钗与湘云的关系,在前八十中已经冷却甚至冻结。 第七十回中,李纨的丫头碧月有几句话值得玩味:
这就费解,湘云硬要和宝钗一处住,怕的就是“落了单”,怎么能因为香菱出园,云姑娘就“落了单”呢?碧月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观察的,应当说是准确的,我认为这就是二人疏远的明证。当湘云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在贾府作客时,她眼中的宝钗是无与伦比的好,真正长住下去冷姑娘的道学气味就会使她难以忍受。她的身份和教养决定她不会与宝钗公开闹翻,但落单的境遇已被眼睛雪亮的奴隶们看出来了。 第七十五回“发悲音”,宝钗借母病为由要离开贾府这只将沉之舟。说是等薛姨妈痊愈之后“横竖”还要进来,但既然是回去小住数日,为什么李纨要派人看房子她却不让,又何必嘱李纨“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呢? 值得注意的,她对李纨告辞,湘云还蒙在鼓里。既然要走为何不先和住在一起的湘云打个招呼呢?这就说明,宝钗的“母病”完全是一种遁词,我猜这两个好朋友之间爆发了感情上的冲突。
请看,两人本在一起住,一个来找李纨,一个跑到探春那里,而宝钗竟让李纨派人去叫探春和湘云一并一此,“……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湘云)”。这真的有点“当面说开”的架子,平日温厚可亲的形象哪里去了? 接着,众人说了一回话便散了,“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什么“不在话下”?为什么竟无一语诀别?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得到,这两个分道扬镳的 朋友,各自沉默着收拾各自的衣物。往日“缱绻难舍”的感情已化作一团可笑的云烟消散了。 道不同,则不相与谋。性格、境遇、思想上的严重分歧,如同一把利刃,割断了她们本来就不坚韧的感情纽带,她们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只好“默默遵歧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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