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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策兰后期诗歌(4)

 置身于宁静 2018-05-17

  这也意味着,策兰以及一切伟大艺术家的“晚期风格”都不能仅仅从风格学的层面上来理解或阐释。我们需要进入其黑暗的内核,需要和诗人一起去“经历一种命运”,直到发现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只有这样,策兰的诗才会向我们敞开,“愈近看字句,字句回顾的距离愈大”(卡尔·克劳斯),并体会到其罕见的思想勇气、艺术难度和独创性。否则,它对我们就会永远是一个“谜”。

  可是,策兰会轻易地让人们进入并“分享”他的“内心”吗?

    你耳朵里的设计开出
    一朵花,你是它的年,
    无舌的世界和你谈着,
    六人之一
    知道它。
        ——《你耳朵里的设计》(《雪部》,1971)

    越过超便桶的呼唤:你的
    伙伴,他可以被命名,
    挨着破书的边缘。

    来,带着你的阅读微光
    这是一道
    路障。
        ——《越过超便桶的呼唤》(《雪部》,1971)
    
  这样的诗,堪称为“天书”,难以索解,也不可索解。我们的“阅读微光”,很难照亮这黑暗的陡峭的“路障”。我们翻不过这“句法急剧的坡度”。我们注定要和它们留在一起。而这正是诗的胜利!

  正是这样的诗,以其自身的难度、质地和不透明性,抵抗着时间和人们的消费。正是一首又一首这样的诗,使一个诗人永恒。

  意大利著名诗人安德烈·赞佐托就曾这样感叹:对任何人,阅读策兰都是一种“震慑的经历”:“他把那些似乎不可能的事物描绘的如此真切,不仅是在奥斯维辛之后继续写诗,而且是在它的灰烬中写作,屈从于那绝对的湮灭以抵达到另一种诗歌。策兰以他的力量穿过这些葬身之地,其柔软和坚硬无人可以比拟。在他穿过这些不可能的障碍的途中,他所引起的眩目的发现对于二十世纪后半期以来的诗歌是决定性的。”(Andrea Zanzotto:For Paul Celan ,Paul Celan:Selections,Edited by Pierre Jor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

  的确,策兰令人惊叹,愈到后来愈令人惊叹(“如此多/未入窗的事物涌现”!)。尽管诗人自己声称“在我构词的底部并非发明,它们属于语言的最古老的地层”,他对语言的颠覆、挖掘和重构,都到了一个极限。在他的后期,他“以夜的规定”重新命名了痛苦、荒诞的存在,也以一种惊人的创造力挑战着疲惫的语言(正因此,策兰会成为西方“后现代诗”的一个源头,虽然很多人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些皮毛)。他那些伤痕累累而又犹如“不明矿物”的词语,他那些拒绝交流和消费、只是立足于自身语言法则的诗,它们的极端和新奇,它们所容纳的“黑暗”、“断裂”和“沉默”,至今让一切读者和译者仍难以应对。

  著名作家库切在其关于策兰的文章中就曾这样说:“他那不懈的与德国语言的深刻搏斗,构成了他所有后期诗歌的基质,这些在翻译中充其量只能偶然听到,而不能直接听到。”(J· M· Coetzee:In the Midst of Losses,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July 5,2001)

  那么,从我们的译文中,能否听到这种与语言的搏斗?这种呼吸和脉搏的跳动?能否以我们呕心沥血的语言劳作,来显现策兰诗歌那特有的基质?能否使这种翻译成为一种如本雅明所说的对“纯语言”的挖掘?
    
    灵魂盲目,在灰烬后面,
    在神圣而无意义的词中,
    去韵之诗大步走来,
    大脑皮层轻轻裹住双肩。

    耳道被辐照
    以编织的元音,
    他分解视紫,
    又重组。
        ——《灵魂盲目》(《线太阳群》,1968)

    一个毁容的天使,重新焕发,消逝——
    一个发现它自己的幻影。

    星宿的
    武器,带上
    记忆:
    一心一意地,向着她
    惦念的狮子
    行礼。
        ——《墙语》(《雪部》,1971)
    
  策兰的晚期,已把诗写到这种程度,我们还能说什么?要阐释这样的诗,需要去发明另一种语言。在经历了“苦涩的”、“灾难般”的成熟后(阿多诺对“晚期风格”的描述),策兰已把他早期的非理性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也许,对这个已远远走到人类诗歌尽头、具有罕见艺术勇气的诗人来说,“无意义”便是唯一可能的意义,也是抗拒死亡捕捉的唯一武器。也许,他的目标仍是歌德当年的目标:朝向“永久的无名”。

  斯坦纳是非常有眼光的,策兰尚在世时,他就称策兰“比里尔克更不可或缺”。里尔克的经典地位当然不可动摇,但策兰却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他的诗,见证了犹太民族和二十世纪人类的苦难历史,深刻体现了时代的冲突和其“内在的绞痛”。他对苦难的承担,正如库切所说:“他不超越他的时代,他并不想超越那个时代,只是为他们最害怕的放电充当避雷针”。

  但策兰的诗不仅是对“奥斯维辛”的一种反响。他忠实于他的时代而又超越了时代。他的诗尤其是他那些深邃、奇异而又难解的晚期诗歌,至今仍在吸引着我们,至今仍难以为人们所穷尽。这正如阿多诺在评价贝多芬的“晚期风格”时所说:“贝多芬从不过时,原因可能无他,是现实至今尚未赶上他的音乐”。

  策兰的诗,指向一种诗的未来。

  (载大型文学丛刊《延河》2010年第7期,改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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