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着实奇葩。那位乳母，客巴巴客氏，比朱由校大了十八岁，朱由校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十四岁的客氏封作“奉圣夫人”，“每日清晨入乾清暖阁侍帝，甲夜后回咸安宫”。有人怀疑朱由校与乳母有染，不过野史蜚短流长，当不得真。不过，朱由校的祖上明宪宗朱见深，登基后将幼时照顾自己的宫女万贞儿封为贵妃，万贞儿长他十七岁，却千真万确。以此而论，客氏与朱由校的真正障碍，更可能是与“乳母”“乱伦”的指控，真的有染，也说不准了。 这也是忠良的揣测。其实凡人视为天条的禁忌，对帝王家又算什么？隋炀帝杨广秽乱后宫，在《说唐》里渲染得令人发指，看官们却看不到武则天游刃于两世帝王、唐玄宗径夺儿媳，“偷吃的偷吃，爬灰的爬灰”，就发生在盛世大唐宫闱之内。 问题只在于后世由谁来写你、如何写罢了。 很不幸，《明实录》的《宪宗实录》，是宪宗驾崩后由他儿子明孝宗安排写的；《明史》，则到两百年后的清朝才编撰。中国历史，一向越是后人写前人，细节倒更多——细节从哪里来的，反正天晓得。朱见深与万贞儿的故事，由是充满了恶毒的编造与阴谋论，成了包公剧“狸猫换太子”的原型，“明朝那些事儿”，也多了重口味调料。 事实上，朱见深与万贞儿，很可能是中国古代帝王中，难得一见“正常”且值得歌颂的爱情模范。 万贞儿做朱见深贴身侍女时，已十九岁。当时朱见深两岁。万贞儿从朱见深祖母孙太后宫中来（也就免了“乱伦”之疑）。她老爸是山东一县城文书，被朋友牵连获罪，发配边疆，不得已将四岁女儿送入宫中。万贞儿应该RP不错，很有眼色，否则孙太后不会将侍候朱见深这么重要的任务托付于她。 朱见深当时的形势不怎么吉祥。他那个毛躁的皇帝老爹明英宗，在土木堡之变中做了俘虏。瓦剌人兵临城下，孙太后立英宗皇帝同父异母弟弟朱祁钰为皇帝（即景泰皇帝），立年仅两岁的朱见深为皇太子。次年英宗被释，却成了不愿归还皇位的弟弟的阶下囚。 朱见深乃至他前任皇帝老爸的命运，都悬于一线。朱见深五岁时，他的皇帝叔叔废其皇太子位，贬为沂王，驱逐出宫，从此万贞儿同朱见深的的处境无异于囚徒，整整持续了五年（其实此前三年的日子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期间，很多服侍朱见深的太监都弃之而去，但万贞儿始终如初，不离不弃。 朱见深最终避免了更悲惨版的哈姆雷特命运，全赖他皇帝叔叔身板不好，病重之际着了被软禁的英宗的道。“夺门之变”后，英宗复辟。二十七岁的万贞儿，与恢复皇太子地位的十岁朱见深重返皇宫。 六年后，英宗去世，朱见深即位为宪宗。依英宗遗意，立顺天府吴氏为后。 不料朱见深如今已经对万贞儿情深意长，成日寝于万贞儿处。吴皇后不喜，不敢对朱见深说什么，某日找机会借故“仗击”万贞儿。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年轻气盛，或许还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皇帝龙颜大怒，不仅依样仗击吴皇后，还无视两宫太后意见，硬是在刚刚册立一个月后，将吴皇后废作嫔妃。 两年后，36岁的万贞儿诞下一儿，朱见深欣喜之余，将其封为贵妃，后又封为“皇贵妃”，地位在其余嫔妃之上。但此儿不久夭折，万贞儿此后再未生育——若非如此，此儿将成太子，后面万贞儿与朱见深的故事，也就不会被写得那么狗血了。 1487年，万贞儿因病去世，享年57岁。消息传来，宪宗只说了一句：“贞儿已去，我也不久矣。”数月后，同在1487年，正值壮年（40岁）的明宪宗因忧伤过度，竟真的随万贞儿离世。 孝宗在位，编撰《宪宗实录》，对万贞儿语多贬抑。指控之处，有“专宠”、奢侈、家人封官、内侍外出收钱等等。说实话，这些指控，与其说是指控，不如说是表达了孝宗的某种情绪。譬如说某官员“生活腐化”、“独断”、“收受礼品”、“拉帮结派”，人人身上都免不了的毛病，必定是有事“找茬”了。 当然，孝宗还是给万贞儿和朱见深留了面子的。既然罪名一看就不过尔尔，这段历史评价，也就不过是“记过处分”，连个“记大过”都算不上，万贞儿的家属，也没听说被秋后算账。出一口恶气而已，谁让你把父皇的心牢牢抓住几十年。孝宗自己的母亲纪妃，以及曾经抚育过孝宗一段时间的废吴皇后，对万贞儿，都应该不会有什么好观感。况且，万贞儿在宫内多年，万千宠爱在一身，毛病多少有些也难讲。真要是这样，孝宗就算太客气了，因为这种身后差评，通常只会加码。 真正的恶评是在《明史》中。两件事，一是别的嫔妃有了孩子万贞儿都要想办法弄死，二是孝宗母亲纪妃也是万贞儿害死的。细节绘声绘色，不容不信。所有后来关于万贞儿的妖魔化描写，都源于此。 不过早有人考证，《明史》中这段资料，是来自修史编写人员毛奇龄自己写的一本书。毛奇龄这货，年轻时反清复明，后来也肯拿政府津贴了。他的学术性格特征，就是爱抬杠，注重传播效应，至于新闻源的核实什么的，根本谈不上。毛的史料，又来自明朝万历年间于慎行的野史《谷山笔尘》。编完故事，于老师加了句：“万历十二年一老中官为于道说如此”。行了，不怕你告毁谤了。 和于慎行同时代的学者沈德符，对此大不以为然，说：“不知宦寺传官讹舛，更甚于齐东，子每闻此辈谈朝家故事，十无一实者，最可笑。” 是可笑。万贞儿有什么动机这么做呢？毒死太子的母妃，等着他即位后疯狂复仇？朱家的男人变态或有，对女人下手，可个个不含糊的。万贞儿要这么傻，就该改名“朱万乱来”了。 估计沈德符打死也想不到，“最可笑”的部分，写进大清国撰写的《明史》里去了。历史成了妓女，万贞儿成了魔鬼。 但即便如此，还原万贞儿的面目也不难，何以后世对一个妖魔化的万贞儿咀嚼得津津有味，对真相视而不见？ 无论中古的文人，还是今天的庸众，他们都不愿意相信，朱见深与万贞儿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编造的情感模式。大明湖畔随机猎艳，七十岁皇帝临幸未成年少女，这是佳话，尽管也可以皱一下眉，准备一条劝谏的折子，但内心里，何尝不是“大丈夫当如是也”？ 万贞儿，老，且不美（据说是山东大妞的标配，高壮大嗓门），凭什么呀？畸形啊，恋母啊——那些带少女开房的校长们，是有“恋女情结”吗？ 你们可以歌颂小龙女和杨过，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个四岁入宫、孤苦无依的女孩，与一个命运一度飘摇、饱尝炎凉的男孩，曾经有的相互扶持，可以有的相互依恋？难道只有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结局悲惨，才是美感，足堪把玩？ 倒是很喜欢后世这段描写：万贞儿“每上出游，必戎服佩刀，侍立左右，上每顾之，辄为色飞”，一顾盼间，人间为之情意盎然。杜少卿携大金杯与老婆吃酒看花，对劝纳妾的朋友说：“今虽老且丑，我顾见其姣且好也”，不过如此。这本来是最有种自命为“真情”的故事，居然还发生在帝王家。 可是，我想，多数人仍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