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夜读 |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多么痛的领悟(有声)

 孟溪ProbeT连山 2018-05-26


  晚上10点,中风出院的父亲回到家。里里外外的亲戚第一时间前来探望,每个人都说着自以为能安慰父亲的话,几个女亲戚一进房门抱着父亲就哭。

  父亲倒是超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不回来了,哭什么?”

  折腾到一点多,人潮终于散去,父亲这才露出真实、窘迫的样子。母亲和我费力地抬他去上厕所,两个人如同扛巨大的家具一样,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把父亲折腾回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时间,气氛却愈加紧绷。

  住院3个月,父亲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手术的需要,头发剪短了,背也似乎弯了,瘫痪的左半边舌头让他说话含混笨拙,没说几句话就喘。记忆中的那个讲话很大声,在亲戚面前要摆一副江湖大佬样子的父亲,不见了。

  是他先开的口,嘴里混浊的一声:“你好吧?”

  我点点头。

  他先笑了:“没事,过一个月就可以像从前那样了。”

  我点点头,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摩托车这么久没开,还在吧?等我好了,再给你买一辆,我载着你母亲,你带你姐姐,我们一起沿着海边兜风去。”

  那是我们全家唯一一次集体出游。父亲还想回到过去,回到他还是家庭顶梁柱的那个过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当时母亲去买菜,我听到沉闷的一声,跳下床,赶到他房间时,他正倒在地上。他误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早上想坐直身起床,偏瘫的左侧身体跟不上动作,整个人就摔在地上。

  我别过头假装没看见他的狼狈,死命去拖他。当时100斤左右的我,怎么用力也拖不起160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帮自己儿子一把,终于还是失败。

  他和我同时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积的重量。他笑着说:“你别着急,我慢慢来适应。”他小心地支起右腿,摸索着该有的平衡,用力一站,人是立起来了,却像倒塌的房屋一样,直直往右边倾倒。我恐慌地冲上前,扛住他的右身,但他的体重获胜了,我俩再次摔倒在地上,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是父亲挣扎着调动脸上的肌肉对我笑,但那个笑,终于扭曲成一个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在父亲刚回家的那几天,所有家庭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出戏码。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母亲应该是个坚毅的女人,父亲大小便在床上时,她笑着说,你看,你怎么像小孩了。自己仓促地笑完,转身出去黯然地处理床单。这个笑话很不好笑,但她必须说。说完之后,一个人去看守那个已经停业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计。

  姐姐是个乖巧的女儿,一直努力履行职责——喂父亲吃饭、替他按摩麻痹的半身、帮忙做饭。

  而我,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准一家之主了。像一个急需选票的政客一样,要察觉这几个人的各种细腻表情,以及各种表情背后的真实心境,然后很准确地分配精力,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这样的戏码,我们自己都察觉到,是多么的蹩脚,甚至可笑。母亲一个人在倒腾油桶的时候摔倒了,以前都是她协助父亲,把几百斤的油桶放横,推到合适的地方储存,她用90斤不到的身躯不断地推,却丝毫不能挪动半寸。那天下课,我到加油站,见她坐在满是油污的泥地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最终把这戏码戳破的还是父亲。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二周,他无数次试探自己的身体,反复挫败。那天蓬头垢脸的母亲一声不吭地拿来拐杖放到他身边,他看着拐杖,明白自己以后的生活,气急败坏地拿起拐杖往母亲身上打。

  他瞄得不太准,拐杖擦过母亲的头,但她头上已渗出一大块淤血,倒在地上。然后是姐姐的尖叫、我的发怒、父亲的歇斯底里,最后是全家人的抱头痛哭。

  很烂的剧情吧?把母亲扶上床,把姐姐安抚好,又和她一起完成了对父亲的喂养和身体清洗,关门的时候,我对着空气这么问。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我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这一切,然后我问了第二句:故事到底要怎么走?

  当然没有人回答。

  

  父亲以为自己找到康复的方法了。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亲是因为心脏瓣膜脱落引发脑栓塞,能问的医生都问过了,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的身体了。可我不敢说破。

  那时即将入秋,有天晚上,他兴奋地拉住我讲,他明白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脉路不通。“我不断活动,活血冲死血,冲到最后,我的另一半会活过来的。”

  在这个想象下,他接受拐杖作为暂时的帮助。他第一天试验,从家里走到弯道市场用了很久,走到来不及回来吃午饭,最后是我们3个人兵分3路,终于在不远的拐角处找到他。我走过去大概20分钟,却是他一早拼命挪动6个小时的结果。

  但他却觉得这是个好的开始。“起码我知道现在的起点了。”他说。

  第三天,他的方案出来了:早上8点出发,走到小巷的尽头折回来,这样他可以赶在12点回来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个小时,13点半出发,走到更远的弯道市场,可以在晚饭19点钟赶回来。晚上则是在家里,坚持站立,训练抬左脚。

  每天母亲严格按照父亲的时间表准备3餐,并且按他希望的,每餐要有蛋和肉。父亲常说,以前当海员扛一两百斤货物没力气的时候,吃了肉和蛋,就马上扛得起了。现在他想扛起自己。

  每天晚上大家都会陪他一起做抬左脚的运动。这运动经常以家庭4人比赛的方式进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让他赢,然后大家在庆祝声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至今感谢父亲的坚强,那几乎是唯一的快乐了。父亲心脏手术一次,中风两次,住院4次,再殷实的家底也空了。

  家里开的小加油站,竞争力明显不行了。小镇的人更喜欢入海口那个面积大、设备好,还有饮料送的大加油站。母亲唯一依靠的,是她的好人缘。刻意和不刻意,附近的街坊约定着,都到我家那小店来加油。

  母亲是个极硬气的人,她若察觉到有人摆着施舍的姿态前来加油,就会狠狠地拒绝。有一次我回家,看到母亲恐慌地躲在家里。她对我说,刚有个男的开着小汽车来加油,一下车就问你父亲好不好,我说很好啊,他嘿嘿笑了一声,说他以前曾跟着你父亲混饭吃,时移世易,人生难料,他指着自己的车说,你看,一个这样,一个那样。

  母亲气急了,把油桶往地上一扔说,这油不加了。

  那男的也怒了,大声凶她,我是帮你们,还这么不知好歹!

  气急的母亲,拾起一块石头,想都没想就向那男人一扔,竟然砸中他的头,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母亲怕极了,死命跑回家里,插上房门,自己一个人呜呜地哭。

  “我当时气急了。”她不断解释,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知道,那个男人的每句话,都刺痛了她的心。

  最后,是我陪着母亲去看那没人管的加油站。我们做好了心理准备:被砸了?被抢了?被烧了?然而,油桶没乱,油没丢,甚至桌椅都被整齐摆好。桌子上放了一张100块,和一个空的小油桶。

  

  从夏天坚持到秋天,父亲开始察觉,该发生的没有发生:左手臂依然习惯性地蜷在胸前,左腿依然只有膝关节有掌控感,甚至,让他恐慌的是,脚指头一个个失去感觉了。

  他对时间更苛刻了。每天睡醒,他叫嚷着让母亲扶他起来,然后就开始盯着时钟,不断催促,本应该是15分钟穿好衣服的,本应该是第20分钟帮他洗漱完毕的……但是,为什么这里慢了一分钟,那里又拖了两分钟。他会突然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或者拿拐杖敲打地面不断咆哮:“你是要害我吗!”仿佛,恰恰是母亲手忙脚乱来不及跟上的每分钟,害他无法如期完成对自己另一半身体的调动。

  闽南多台风,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这天,按照天气预报,父亲生病后的第一场台风要来了。我起身要去关上门,却被父亲叫住:不能关,我待会要出门。

  台风天要出什么门?

  我要锻炼。

  台风天要做什么锻炼?

  你别害我,我要锻炼。

  就休息一天。

  你别害我。

  父亲连饭都不吃了,拿着拐杖就往门外挪。我气急了,想抢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母亲赶紧起身去把门关上。父亲咆哮着一步步往门口挪,他右手拿拐杖维持住平衡,偏瘫的左手设法开门,却始终打不开。

  他开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门,边哭边骂:“你们要害我!你们就不想我好!”我气急了,把门打开:你走啊,没有人拦你。

  父亲不看我,小心翼翼地挪动那笨重的身躯。身体刚一出门,风裹着暴雨,像扫一片叶子一样,把他直接扫落到路的另一侧了。

  我冲上前要扶起他,他显然还有怒气,一把把我推开,一个人在那挣扎。

  母亲默默走过去,用身体顶住他的左侧,他慢慢站立起来了。母亲想引着他进家门,他霸道地一把推开,继续往前走。

  风夹着雨铺天盖地。他的身体颤颤悠悠,像雨中的小鸟一样,渺小,无力。邻居们也出来了,每个人都叫唤着,让他回家。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挪。

  一阵风撞击而来,他又摔倒了。邻居要去帮他,他一把推开。他放弃站起来了,就躺在地上,像只蜥蜴,手脚并用往前挪……

  最终他彻底筋疲力尽了,才由邻居帮忙,抬他回了家。然而,休息到4点多,他又自己拿了拐杖,往门口冲。

  那一天,他就这样折腾了3次。第二天,台风还在,他已经不想出门也不开口说话,甚至,他也不愿意起床了。他的内心里某些东西完全破碎了。

  不言不语了几天,他终于把我唤到床前,说,你能开摩托车带着我到海边兜兜风吗?

  那个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他抬上摩托车,和负责开摩托车的我,用一块布绑在一起。

  秋天的天光雪白雪白,像盐一样。海因而特别好看。我沿着堤岸慢慢开,父亲在后面安静得像植物一样,像他从来不存在一样。回到家他才开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我知道,他认为,自己可以死了。

  四

  疾病彻底击垮了他。同时也释放了他。他不再假装坚强了,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像小孩一样撒娇。

  我放学回家,常可以看到门口坐着一群年老的乡邻,听他讲述着一些稍微夸大的故事。又或者有不同的邻居登门,向母亲和我告状,父亲与他家孩子或者小狗吵架的故事。

  父亲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姐姐和我对他的称呼,不断调整,从“父亲”一路退化到昵称阿圆,甚至后来,他与我那刚出生的外甥女并列,外甥女昵称小粒仔,家人都称呼他为大粒仔。

  然而,死亡迟迟没来。

  为了期盼死亡的到来,他讲话都好像是遗言。他会说: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会说:我一定要火化,你走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他几次还认真地说:没事的,我不在,家还在的。

  这些话刺痛着我,会让我对他发脾气。他便不吭声了。

  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经不是死亡,而是一个他没盼来的老朋友。他偶尔说漏了嘴:“儿啊,你有了孩子会放到老家养吗?孙子的名字让不让我来起?”

  我会调侃着问:“怎么,不死了?”

  “死!”他意识过来了,“还是要赶紧死。”然后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从那偏瘫的左边嘴巴流了下来。

  然而,那个冬天他还是昏倒了。吃饭吃一半,他突然扶住头说,有点晕,然后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急救醒来之后他说,“唉,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就别死了。”我抱着他,久久不肯放。

  好消息是,父亲又怕死了。可医生也告诉我另外一个坏消息:父亲的血管会越来越收缩,左半身会完全不能动,甚至大小便失禁。

  晚上,母亲拉着我偷偷商量。她算了一下,父亲可能再5年就完全瘫在床上了,假如父亲活到80岁,每年需要的花费,以及“娶老婆的钱”,还需要很多很多。她说:“别担心,我们母子俩是战友,以后我会边照顾他边做手工。趁这5年,你尽量冲。”这是我们母子的约定。

  虽然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不让我远行,但他也接受了我去北京工作的决定。按照与母亲的约定,我没日没夜拼命工作了3年,竟然攒了将近20万。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奢侈的计划:再过两年,把父亲送到美国看病,听说那里有一种仪器,能把堵在他大脑里的那个瓣膜拿出来。父亲就能找到他的左半身,然后,我的家又会康复了。

  一切正在好起来,我和母亲说。

  直到那个下着雨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父亲走了。下午4点多,看到他昏倒在地上,赶忙叫堂哥开车送他到医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经不行了。

  辗转到家,已经是晚上23点多。我哭不出来,一直握着父亲的手。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压抑不住愤怒,大骂着:“你怎么这么没用,一跤就没了,你不是不想死吗?你怎么一点诺言都不守!”

  父亲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条条血来。亲戚拉住我说:“人死后灵魂还在身体里,你这样闹,他走不开,会难过到流血水,他一辈子已经够难了,让他走吧。”

  我惊恐地看着不断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说:“你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哄着哄着,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