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著名语言学家张斌先生于今年3月31日清晨驾鹤西行,享年99岁。先生的道德文章,先生在现代汉语语法学上的学术思想、学术成就和学术贡献,已有官方的公允而尊崇的评价,又有许多报刊和网络的多角度介绍,我不再赘述。本文只就我个人的所见所闻所经历,说几件事,借以寄托怀念与感恩之情。 师生缘 1950年代初期,上海小学生、中学生数量猛增,师资十分紧缺,市政府决定创办市属的高等师范院校。1954年,上海师范专科学校成立,张斌先生是筹备委员会委员,并担任中文科副主任以及“现代汉语”课程的教师。 我是第一届(1954级)学生。中文科学生最多,招了250名。“现代汉语”以大班形式(100人)上课,而且安排在周一的第一、二节课。因此,我们见到的第一位老师便是张斌先生。开场白之后,张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句子,并就这个句子问了一个比较简单却值得关注的语法问题。他先后指定两位同学回答。由于当时的中学是不教汉语语法的,因而两人都没说到点子上。先生又问:“谁能回答?”我斗胆举手,居然答对了。当天晚上我们班级选举各门课程的课代表,其实新同学之间相互并不了解,也许是受到白天在课堂上我即兴回答的影响,同学们一致推举我当“现代汉语”课代表。从此,我就成了张先生和我们班级之间上通下达的桥梁。我当课代表还算努力,几乎每次课后都要带着自己的或者同学中讨论过的、课内的或者课外的,有关语法、词汇、修辞的大大小小问题,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总是耐心地、不厌其烦地,甚至十分乐意地,一一解答。先生认为,来自学生的问题越多越好,一来说明学生在动脑筋思考,二来有利于丰富他的教学内容,加强针对性。 不久,我偶然在讲台上发现张先生讲稿的封面上,署名“文炼”。我不禁惊喜万分:“呀,原来‘文炼’就是我们的老师啊!”“张斌”这个大名,我是进了上海师专之后才听说的。而“文炼”却是我早就知悉的。我家里订有《大公报》(当年在上海出版),我曾经在《大公报》上读过两篇文炼的文章,印象深刻;况且就在前一个星期日,我在福州路新华书店买到一本文炼、胡附合著的《中学语法教学》。这下子对上号了,“文炼”乃是张斌先生的笔名。我觉得太幸运了,我们有这么好的老师啊! 那时候,《汉字简化方案》尚未诞生。先生讲稿封面上“文炼”的“炼”字写的是“鍊”字。二十年以后,“金柬生”成了我最喜爱最常用的笔名之一——我把“鍊”字拆成“金柬”二字,“金柬生”意即文炼的学生。这是后话。 1956年,首届学生毕业。张斌先生要我留校,在汉语教研室当助教。由此,先生与我的师生关系得以长期延续。六十余年来,我一直留在先生的身边,追随先生从事现代汉语语法教学和语法研究。 这是缘分啊——开启了一个甲子的师生缘! “刘关张” 1980年代的后半期,天津师范学院、四平师范学院等多所大学聘请张斌先生为兼职教授。每当现代汉语专业的研究生即将完成学业时,这些学院总会邀请张先生担任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先生常常带我一同前往,我忝列答辩委员,得以在实践中体验指导研究生的甘苦。对于接待方,张先生从不提什么条件,不住宾馆,就住在教工集体宿舍里,并在教工食堂用餐。我与张先生共居一室,一则我便于在生活上照料,二则可以得到许多跟先生自由交谈的机会。由于大学教师没有坐班制,除了上课、开会,大家匆匆来,匆匆去,各忙各的,因此平时在教室里、在教研室里,都没有这样随意聊天的好机会。我们在外地工作之余的谈话,总是张先生说得多,我乐于充当聆听者,洗耳恭听。他博闻强记,见多识广,无主题的交谈,往往使我大开眼界,获益匪浅。 在谈话中,我对张斌先生的经历和志趣有了更具体的了解。 先生是设在湖南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毕业的,不是国文系,而是教育系(侧重心理学)。1943年毕业,正值抗战时期。他先后在四川的两所中学任国文教师、英文教师。抗战胜利后,1946年到上海,协助储安平创办、编辑《观察》周刊。1948年周刊被当局封杀。先生又到虹口中学(原校名为上海师专附中)任教导主任兼语文教师,直到1952年。 当语文教师,要改作文;当杂志编辑,要改稿件。比方说,张先生有时将“由于”改为“因为”,似乎比较顺当;有时却将“因为”改为“由于”,显得更自然流畅。类似这样的修改,不胜枚举。修改时,全凭语感,说不出道理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由此引发年轻的张斌先生学习语法的强烈欲望。他自学的第一本著作是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他越学越爱学,感到茅塞顿开,好像进入一个令人豁然开朗的新天地。由此他立志研究汉语语法,并付诸行动,起先在《观察》周刊上,之后又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多篇关于语法的文章。 可以说,是工作实践促使张斌先生对语言文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在青年时期就养成了时时处处观察、揣摩语言文字的习惯,不断研究、探讨语言文字的各种问题。 张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大致在1947年吧,当时先生尚未成家,单身。有一天,他下班后独自在街上散步,经过二马路(今九江路),看到一家点心店的招牌特别耀眼,三个字:“刘关张”。他想,这家店莫非是由姓刘、姓关、姓张的三人合伙开的。反正没有事,就进店探个究竟。原来,店主不姓刘,也不姓关和张。这家店铺只卖三种特色点心:白色的藕粉糊,红色的赤豆沙糊,黑色的芝麻糊。这就对了,跟我们在戏曲舞台上看到的一样:刘备白脸,关公红脸,张飞黑脸。多巧妙的店招!多有新意的店招! 这个故事给我三点启发:第一,张先生对语言文字十分敏感,也可以说是职业的敏感,做学问的敏感。第二,张先生富有求真务实的治学精神,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第三,在现代社会,语言文字是人们须臾不可离的工具,通俗地说,是随身携带的工具。因此,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学习语言文字,思考语言文字的相关问题。 师父带徒弟 张斌先生和我,不只是师生关系,应当说还有一重师徒关系。他不仅给我传授专业知识,而且如同师父带徒弟一般,手把手地有形无形地传授教学技艺、写作技艺、编辑技艺等,还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 有一件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却是我终生难忘的: “文革”之后,百废待兴,出版界也行动起来,纷纷向老专家组稿。大约在1978年夏天,少年儿童出版社率先约请张斌先生撰写一本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有关汉语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的读物,读者对象主要是小学高年级学生和初中学生,兼及小学语文教师(他们可以自由地灵活地将书中生动活泼的语料“迁移”到日常教学中去)。 张先生欣然接受约稿,立即组成“老中青三结合”的写作班子。“老”,张斌先生,年近花甲,国内外知名的汉语专家;“中”,我,何伟渔,四十多岁,二十余年教龄的老助教(其间没有再评职称);“青”,陆丙甫,二十多岁,曾在贵州插队的上海知青,因病返沪,成为一家小型锁厂的工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蓝领”),业余时间全扑在自学语言学上,经吕叔湘先生介绍,他经常到张先生家求教。 说干就干,我们约定每人写30篇,每篇1000字上下。书名定为《语言的奥妙》,作者署名“张渔甫”(三人姓名中各取一个字)。三人意气风发,埋头撰稿,如期完成。每人30篇,共90篇,交给出版社审稿。就我个人而言,自以为执教“现代汉语”课程已经二十余年,积累了大量鲜活、有趣的语言材料,写写少儿读物理应是胜任愉快的。但是结果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数月后,经过出版社一审、二审、三审,《语言的奥妙》终于出版了。细看目录,张斌先生写的30篇全部用上了;我写的只用了五篇半,其中半篇跟陆丙甫的半篇合成一篇;陆丙甫所写的原稿一篇也没有用,他文稿中有不少精彩的亮点,责任编辑请张先生将原稿“打散”后重新“捏合”成若干篇。 这个结果促使我反思、深思。张斌先生像前辈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一样,既擅长撰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富有新意的学术论文,也善于写作面向大众的很接地气的通俗读物。我的文稿却像给大学生讲课的讲稿,不能深入浅出。而陆丙甫的文稿更像科学小论文,对少儿读者来说,过于深奥了。 事后,张斌先生将没有采用的二十多篇稿子归还给我,并且鼓励我说,不要丢弃,内容不错,只是写法不对路,日后都可以发表。果然,我通过认真学习先生的写作技法,逐篇改写我的原稿,几年之内,当初退回的稿件百分百地在不同报刊上刊载了。 陆丙甫在张先生指导下,自学成才。后来跳过大学本科,直接考上复旦大学现代汉语专业首届研究生,师从语法学家胡裕树先生。之后又去国外深造。如今先后在国内几所大学任教授,也是知名语言学家了。 张斌先生,我的老师,我的师父,师恩浩荡,一言难尽。六十多年来,他对我的教导、栽培、提携是无微不至的。在我的记忆中,先生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我,夸奖过我,一次也没有;但是我的其他老师、我的同事,甚至我的晚辈,常常会悄悄地告诉我,张先生在××场合又在“夸你”。这份厚爱,对我来说,真是刻骨铭心。 作为与张斌先生从事相同专业的第一代学生,最老的学生,我谨以此文告慰先生在天之灵:您的学生、学生的学生、徒子徒孙,决不辜负您的期望,将以您为榜样,继承您的学术思想、学术成果,并发扬光大。 张斌教授千古! (何伟渔 咬文嚼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