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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顾随论陶渊明

 ayou808 2018-05-29




曹操,英雄中诗人;杜甫,诗人中英雄;陶渊明,诗人中哲人。

 

普通都以为韵文表现情感,余近以为韵文乃表现思想。后代诗人之所以贫弱,便因思想贫弱。曹、陶、杜三人各有其思想,即对人生取何态度,如何活下去。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练了一番才写诗。

 

情感加思想等于作风,而作者精神从作风表现出来。曹、陶、杜各有其作风,三人各有其苦痛。

 

唐宋称曹为曹公,称陶渊明为陶公,非如此不能表现吾人之敬慕。陶诗平凡而伟大,浅显而深刻。其平凡之伟大与曹不平凡之伟大同。

 

“去昏散病,绝断常坑”是佛家的话头,去“昏”方有聪明,去“散”方能集中。与“断”相对的是“常”。

 

道心、诗心、文心是一个,都不能“断”。《论语》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造次(造次便是仓促)、颠沛必于是,岂非“常”、“长久”、“恒”,那便“非断”。陶渊明对这八个字算做到了。但佛家如此是要成佛,而陶公如此是想做人。其实要想做一个像样的、不含糊的人,便须如此。

 

我不敢说真正了解陶诗本体。读陶集四十年,仍时时有新发现,自谓如盲人摸象。陶诗不好读,即因其人不好懂。陶诗之冲澹,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做到此地步了。

 

或曰陶诗和平,尤不足信。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所差者,自己不愿把自己气死。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则根本非和平,如其《咏荆轲》。朱子曰: “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所以有人说,心气不平和时读陶诗,更不平和。

 

老杜与陶渊明不同。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但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什么是调和?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坏。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减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必有所不为也,然后可以有为。”

 

人生精力有限、时间不多,要腾出工夫做些有益之事。“不做无益害有益”,是俗话,也是真话。

 

儒家说“天”,真好。《孟子·万章上》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如在实际生活或思想上得不到调和,则须注意“变化”。人要对付实际生活,所说“变化”,就是要“转”它而不为所“转”,如赵州和尚所言“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自谓“老僧行脚时,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若不如是,大远在。”

 

吾人不能“二六时中不生杂念”,故亦不能得到调和。“二六时中不生杂念”,这是个什么人?处的是什么境界?柳子厚的小石潭记结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这种境界真是可怕,你呆得住吗?韩愈、柳宗元无论诗文皆可抗衡,韩以奇伟胜,而精微处不及柳,韩之修养不够。柳也躁,但他倒霉,躁不起来。

 

固然意志不是知解,而坚强的意志必由清楚的知解而来。胡适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不知老之将至”。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尝试集·孔丘》)

 

诗人都看出生命短促、生活艰难,都想利用短促生命解决艰难生活。中国诗人不能把自己交给佛,交给上帝,只有相信自己。而自己最薄弱,最渺小,以此解决艰难生活非易事,所以更感到自己之薄弱、渺小。中国诗人为何喜欢酒、喜欢自然,便因无信仰,欲求寄托于自然与酒。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知音,因自己孤单薄弱,故希望有朋友、同志、知己。朋友、同志、知己虽未见得能解决我们困难,但至少可减少我们恐怖。人生如行黑夜崎岖山路,要旅伴。不为对我们帮忙,但可破除寂寞,减少恐怖,还可增加我们兴趣。交朋友不在求帮忙,如人赛跑喊“加油”,你不必去帮他跑。所以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这不是普通朋友,是知己。人越爱谁越愿叫他陪着流泪、痛苦。因为告诉最爱的人他才不趁愿,不幸灾乐祸。

 

靠自己——薄弱,靠知音——稀少,何能所依?陶渊明抓住什么——古人(《咏贫士》自第二首,每首咏一古代贤士),这真是陶渊明的聪明,也是陶渊明的修养。有古人为伴,如见亲人。

 

生命是宝贵的,而又这样短促,偷生苟活是敷衍。人最不可敷衍自己。不偷生苟活,先从不敷衍自己入手。不草率,光明磊落,这样人世才不荒凉寂寞。

 

陶诗中有知解,其知解便是我的认识。他不是一个狂妄夸大糊涂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认识了自己的渺小。

 

李白好像一点知解也没有,“但愿一识韩荆州”,好像只要人一捧就好。渊明这点比他们高。在相信自己这一点上,除去老曹恐怕无人可比。

 

陶公做不到的不说,说的都做到了,这一点便了不得。陶是言顾行,行顾言。而且是自然相顾。

 

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有得到协调,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之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

 

陶公没受过摧残压迫吗?受过。而读起来总觉得不如曹、杜之热烈、深刻,此为先天抑后天修养?盖二者兼而有之。

 

一个大诗人使用语言最自由,也最美满,能创造。既写后人之认可,亦写前人之不敢。中国诗传统精神不说丑恶之事(丑,形;恶,神、心),陶诗不然。

 

“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说寒;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说饥。

 

诗是人生的反映,美与善是人生色彩,丑与恶也是人生色彩。

 

陶渊明有其悲哀,他被他的生活范围缩到极小,然而即此极小限度也不能得到满足。站在柔的地位未能克刚,站在退的地位也没能进取,机会、能力不够,二者盖兼而有之。

 

《孝经诸侯章》云“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陶渊明的生活,“满而不溢” ,只剩下“不溢”;“高而不危” ,只剩下“不危”。然即此“不溢”、“不危”一点,也不常能得到,不常能守住,这是他的痛苦、悲哀。悲哀还能忍受,悲哀久了成为痛苦,便为常人所不能忍受。

 

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逃于酒。

 

曹孟德若事业失败,其诗一定更成功。

 

《饮酒诗》的开头有一篇序文: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余闲居寡欢”,一上来便不调和。陶绝非脾气平和之人,又加上“兼比夜已长”,这样只有两条路:不学屈子沉江,只有逃于酒。

 

工作若为其兴趣所在,不感到寂寞无聊。陶既不能为生活而奔波,又找不到兴趣所在之工作。若能有朋友说说还好,但一个人思想愈深、感觉愈敏、情感愈真,愈不易找到一知心朋友,这样高人不易得。

 

(有某人求余赠言,余问:“说假的说真格的?”答:当然说真的。

 

余曰:“你出若不能做一个宋江,就做一个喽啰。”)

 

苦的是一般有思想、有感觉、有性情的人,他既不能跟人跑,也找不到人跟他跑。

 

陶公《饮酒》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仍不外伤感、悲哀、愤慨。《饮酒》二十首,越写越有力、越响。第二首“善恶”:“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

 

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了吗?还要做。无所为(wei,第四声)而为(第二声),这是最高的境界,也就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有时还一定不来,但还是要吃苦。这是热烈深刻,但陶写来还是平淡。无论多饿吃东西也还要一口口慢慢吃,说话作文也还要一句句慢慢说,不必激昂慷慨,不也可以说出来吗?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道,在我;名,在人。而古今人多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衣求舒适,而人穿衣求别人看。“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此指“不饮酒”。而“顾名”,即不求其在我而求其在人。凡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无一可靠。

 

王静安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

 

身临其境者难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有高致。

 

然静安“出乎其外”一语,吾以为又可有二解释:一者,为与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拥炉而赏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为真正高致。情感虽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摆脱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诗人仅渊明一人做到。(老杜便为困苦牵扯了。)

 

陶始为“入乎其中”,复能“出乎其外”: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饮酒二十首》其十六)

 

交者,四面受风也。此写穷而不怨尤,寒酸表现为气象态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样写寒苦,陶与孟东野绝不同。

 

孟东野《答友人赠炭》: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暖得曲身成直身”,亲切而无高致。

 

陶入于其中,故亲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平常说写诗写成散文,诗不高,其实还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陶诗为诗中散文最高境界。

 

对别人诗,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而对渊明,没人说不好。他的诗中能说某几篇最好,不能说某篇不好。

 

《史记》、杜诗、辛词,皆喷薄而出,渊明是风流自然而出。

 

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

 

以写而论,老杜可为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陶渊明之散文为魏文帝后第一人。魏晋散文好,如《水经注》、《颜氏家训》、《世说新语》。陶渊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韵。陶渊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读过,是玩味的;柳子厚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诵。

 

悠然见南山。可以说是把小我没入大自然之内了。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就写出来,其实绝不然,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平时已物我两忘,精神融洽,有平时酝酿的功夫,适于此时一发之耳。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其酝酿之功也。

 

我们伤感悲哀,是因我们看到其不得不然,而不知其自然而然。知其为不得不然,但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是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的处理了。陶渊明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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