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花间 假如把唐诗比作弹剑醉吟的壮士,那么宋词便像个淡妆幽坐的妇人,而花间词则少不了是个淹然百媚的女子。花间词虽为男子笔墨,却意在女子情事,或思人,或幽会,或独守,真是写不尽绮艳香软,惆怅凄恻。词中的女子,艳而不妖,痴而不绝,既有女儿家的干净,亦有略沾风尘的媚态。大概是出于男子的缘故,所以她们个个儿能歌善舞,芳龄正恰,而且痴情专爱,不涉烟火,真可谓女子中的女子,美人中的美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菩萨蛮》里,便立着这样一位女子:她花容月貌,罗衣绣裙,举手投足,娇慵无力,堪称花间词中所有女子的标本。她因何懒画蛾眉,倦于梳洗,这都不打紧,关键这个模样,这个气度,正合了男子心中美人的容姿,亦且只有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画屏鸾镜,雕栏云窗,配得上红牙拍歌,芳尊丝弦。若后来发生的一切缠绵欢愉,都有赖于这个女子的身体,那么性感便是点燃这种欲望的引子,而性感的引子,却不是身体,而是来自人人能见、人人可见的容貌。故而漂亮的容貌,是性感的隐含所在,包括那些微弱的、羞于启齿的,甚至不属于男女之间、情人之间、爱人之间的普世性感。所以,眼前这个女子的性感,不单是属于温庭筠的,亦属于天下男子的。 自先秦以来,诗、骚、乐府,唐诗,宋词,乃至后来的理学、八股文,不乏见微知著的大块文章,只是除诗经宋词外,都不免太过正经、太过蓬勃了。寂寞衰微的晚唐五代,仿佛是一段王朝鼎盛之间的喘息,一边疗伤,一边享受,它萎靡低落,亦坦然偏安,故而才能生出这样脂香粉腻、放浪形骸的花间词。姑且不论它的文学成就,亦不说它的纸背蕴藉,单就像这首《菩萨蛮》,若逢上一个袖裳云集,银壶玉杯的筵宴,能够和着管弦檀板,一唱一舞,能够在击箸敲案之间,叫席上人痴然出神的念唱,除了这般的花间词,再没有比它更觉性情,更见风流的了。 花间词大胆直接,夸起女子来不忍惜力。有“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有“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更有“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但它又终非艳词俚曲,这里面不仅有美人的色,亦有美人的心,美人的情感。花间词俗在砌藻,却又贵在婉约,它贪图“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亦知道“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它伤感于“心事竟谁知”,又不忘看一眼“明月花满枝”,它有“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的忧闷,亦有“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的期盼,它有“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的落寞无助,亦有“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狂放热烈。 花间词中的人事、笑泪、爱恨都是具体的,确切的,鲜活的,它力在描摹,倾诉,却无意探讨解决的办法,引领额外的意义。它就是这样哭给人看,笑给人看,或者说哭给自己,笑给自己,它身上有一种天然的痴迷,因人可以缠绵憔悴,为爱可以倾刻生死,谁说也解劝不了,听不进去。故而,它离情最近,离禅最远,虽可悲,亦可爱。 倘若工于诗词,便一定要做几首像样的花间词,以不负一丝两丝的才情。若做人,平生有涯之际,亦不妨做几年花间客,即使将来有所怨悔,也总能怨有所寄,悔有所追。所谓无怨无悔,大概就是指有怨有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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