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西方裸体画中的模特都是胖姑娘？

文 | 张佳玮

文艺复兴之后，油画里裸像流行。后世观者，不免有其疑问：油画里，男人大多健美，女人颇为丰腴。这是为什么呢？

一种简单理论，自然是：古代人嘛，女性以胖为美。中国画《簪花仕女图》，姑娘们也不瘦；历史上杨贵妃作为史上第一胖美人登堂入室，“温泉水滑洗凝脂”，“从此君王不早朝”，千古一人而已；西方的古典油画中，维纳斯大多丰腴柔润，肉体仿佛果冻；雷诺阿喜好画肥胖的浴女，以至于1875年前后，评论家说他笔下，都是“光影下的一堆肉”。但细想来，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雷诺阿《编辫子的女孩儿》

17世纪中后期，法王路易十四摆起太阳王的谱，一副朕即国家的嘴脸；当时他营造的雕塑画像，男性也多半孔武有力。展开想象力的话，大可以说：难道对男性的审美，也和国家气运相关么？这也未必。当时大宗师贝尔尼尼曾被请去法国，有些笔记说，他对巴黎的印象是，“宫廷有许多壮男子啊”。

一个小细节：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并不那么富裕。模特难得，尤其是女性模特，多是收费极高的艺妓；男性模特呢？画家们就偷懒了。比如，韦罗基奥曾经用他的学生达芬奇做模特：倒不是达芬奇身材多么孔武有力，但是省钱啊！

这大概多少可以解释，为什么男性模特多瘦削精干，女模特造型多丰腴柔美了：画家们的男模特，多是学徒和劳工，本身都挨着画家们的剥削，身材自然胖不到哪里去；女模特们多是艺妓，不说养尊处优，至少是饱食终日，所以肌肤莹润也不称奇了。

当然，还有更奇怪的例子：弗兰德斯画派的大师鲁本斯笔下，女孩子为什么格外肥胖呢？——比意大利人画中的女孩，胖得多啦！

后世许多学者相信，这是他的自主选择。他爱画肉体，但不画神话里的纸面肉体，而要他们浮凸纸上。他所画的，无不生动鲜艳、紧张暴突、全身骚动、动作猛烈、气势雄浑；一眼望去，就是戏剧定格、正在紧张时分的肌肉男和胖女人。鲁本斯极重色彩，有一种传说：他打草稿时，不用黑白素描，却敢直接用珍贵的颜料，在底稿上涂抹，如此方出效果。他擅长画英雄、暴力、欢乐、情欲，风骨意气昂扬，生命力泛滥充盈，骨骼巨大，肌肉粗壮，活泼喧闹，大气纵横，这些风骨，后来就被作为巴洛克风格的典型。

然而……这依然很难解释：他画贵族们时，并不那么胖啊。在著名的《克拉拉-赛琳娜-鲁本斯的肖像》，他画了自己的女儿：甜美无比的面孔，但却能让人感受到这女孩凸出画面，如在呼吸——也并不胖啊！

换个思维角度。鲁本斯出生在德国，随过凡-诺尔德学艺，学会了全套北方画派技艺：善画甲胄珠宝、丝绒羽毛，描绘入微，已够资格做了出色的静物和肖像画家了；1600年，他南下罗马，之后又去了威尼斯。学艺8年，到1608年，他回安特卫普，时年31岁，已经融汇了各家之长：他能像北方画家一样描绘甲胄和珠宝，也能像威尼斯人一样调和肌肤与色彩，还能像罗马人似的，在超级巨幅的作品里描绘出意大利式的美丽人体，融会贯通，就此天下无敌了。一句话：他是个学会南方技艺的北方画家。

裸体画像与雕塑的传统，是欧洲南方的，源自希腊，然后是意大利。这和气候饮食都有关系。希腊炎热靠海，冬天也很温暖。古希腊人生活简单，一年四季一件短衫一件斗篷就能搞定，每日里都在忙于练习格斗、操练航海，饮食方面，一点洋葱、鱼和葡萄酒就能满足。反过来，北方天寒地冻，法国大师丹纳认为，19世纪一个英国人每年消耗的饮食和取暖费用，够养活六个希腊人；而荷兰人、比利时人、英国人，得不断吃喝，储存脂肪，才能够抵御北方的寒冷。

所以，一种很大的可能是：鲁本斯是被迫画那些胖姑娘。他人在安特卫普，却要画裸像，身边周围并没有希腊或意大利的阳光海岸，只有在西北欧朔风里吃得圆滚滚、满面红光的姑娘。一来二去，反而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风格。大家都说，鲁本斯笔下的姑娘，胖得前所未有——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解释：没有哪个喜欢画裸像的大师，生活在比鲁本斯更冷的区域了。他能找到的模特，也就剩这么柔润丰满的啦！